李孝萱
(一)
确认男人与女人,连一个尚未言语的儿童都不在话下,可对于兆琳,认同她是女人却让我迟疑了很多年。
熟悉她的人请别误解,我的所指并非她的性格,而是她从似乎女孩脱换到女人当中丢弃的偏激与稚气,或者说是她穿戴打扮与体态的适当,以及表情上平添的几分成熟女人的魅力。
她穿梭在人群中,回来自嘲、自恋般地夸耀着她回头率指数的逐次飙升。我想那至多是她表象中的女人气质吧。
十几年前,她同样不缺回头率,但我绝然不承认她是女人。初次见她,几米开外,那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假小子。倘若不贴近,再不仔细辨认,一定会倒立男女。从头到脚一身男孩装束,留着假小子头,消瘦的双臂,修长精干的身材,敏感多疑的眼神,步幅下有着坚定和从不顾盼的傲慢。
之前还是系办公室留下帮忙的一个学生附近我说,一年级来了个特别的学生,很酷!出于好奇我跑到班上,却阴错阳差没见着人。后来赶上给他们班上课,才一睹真面目。通常一年级的课必先示范,我边画边讲,大多同学都在向我发问,无论关于画的,还是与画沾边不沾边的,我耐心作答,只有她一声不吭。她甚至一个星期也不说一句话,除非你非要和她说,也不过敷衍几句。我想,这个马兆琳同学,莫非有自闭症?
在这个陌生学生面前,居然连我都很尴尬。可她礼貌谦卑亦不乏教养,每次走到她的画架旁,她诚惶诚恐般地立刻停下来,虽一声不吭,表情却是诚心正意地等待你发问。我是个睹物兴情的人,很多次看到她展现在画面上的物象自然会赞许一番。她是个极具灵性的学生,所把捉的形象总有一种情绪隐含,可贵的是她投散在画面上的语言除了用心,主要还是不见一点俗尘,又很大气。
这个独立不群的学生无疑是班上业务最突出的。我不禁在想:假使日后有个稍微好的环境能够滋养她,她会成大器,从那时起,我开始关注她。
她是个面子很薄自尊心也强的人,其实女孩子凡有上进心的,好像无一例都一样。有时看她画画总觉得她心里藏着股狠劲,与自己赌气和自己发狠,有时又自暴自弃,怀疑自己是不是干这行的材料,然后纠结。
她读本科的四年就是这样度过的。那种徒增的信心总被突如其来的烦闷颠倒着,她悉数不定的情绪常常幻化两眼轻泪,我感到迷离惝恍,如坠雾中,毕竟没有人能钻到肚子里做她的蛔虫,倾听她内心的独白。我在想,她持续不定的情绪有没有必要矫枉过正?事实上谁也没有这样的本事,拯救世界的假如是上帝,那么拯救自己的也只有自己。
她的行事与行为,她的反复无常,包括她脆弱的轻蔑,永远没有力气叫谁:滚蛋!摇撼了的我们得看着与心最不堪忍受的家伙吐痰,不能走,要说好!我们生来是无法逃避的,阳光下的暗影总有邪恶。
作为老师我既希望自己学生有作为,又害怕他们陷得太深,我晓得这样的结果曾带给我的戕害。我宁愿让学生们无忧无虑的生活,也不情愿看到他们饱受太多的辛酸。我的善意白费,恐难撼动兆琳那颗匪石之心。扪心自问,兆琳如是,我亦如是,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的性格中都有着那种与生俱来的孤独,伤感,幻灭与幻望的情绪,又同样都有着永远都退却不了的完美主义倾向。实际上,我们个人的生命态度所形成的价值观,与现实世界的归避是没有着落的。哪怕是刚刚萌生的一个念头,也会被现实颠覆的灰头土脸,至于个人的表述,心灵的追问最终只有躲在与庶人完全隔绝的栖地中,持续自己的耐心。
况乎兆琳那时只是女孩,她的承受也许过后毫不在意。哪怕她顶着风,依旧痴心不改地塑造着她的想象,她的细腻。她情感的动荡和她美好的向往只有岁月和她伏案那一刻感受是最深切的。联系她常常怀疑的指向与诉说的困境,这当中的冲突,都是她心中标的树立得过高。
当她试图逾越时,却是叹息。作为一个年轻人,当她用自己几乎所有的热情来发扬她的天赋时,她也正遭遇着某种成度的疑问和打击。假使她放下这种困惑,剩下的就是态度,“态度”会影响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同样会影响我们的行为。而且我们大多数人的身心状态其实并不处于自身感觉已达到的那种兴奋的时刻,我规劝她尽其能力,最终达到无愧于心即罢了。
但对于一个充满完美主义理想,又正直青春活力的她来说,岂能善罢甘休。对此,我无比欣慰。
阿纳托尔·法朗士带着轻妙的诙谐说:“如果我是造化神,我愿把我的青春放在人生最后”。
兆琳过早的感悟,游离了她青春的短暂,无论她对美的向往,还是表述的障碍,都超乎了她岁月的极限。他怀疑和疑问下的真正意图虽近乎迷茫,但她感到了痴力,时刻忘不掉的呼吸。于是她渴望穿越人生的屏障,琐累的现实,还自己自由自在。
当她懂得“难”时,她可能最害怕生命的磨砺与心酸会让她承受不能承受之重。
所有类似的问题“我是否是干这行的材料”无数次在心中上升与下降。我的结论无疑是肯定的。
她日夜兼程,挥运中不停地自言自语,她安静地度过了一段令她无比惬意的日子。看着自己的成效,迎来了她四年大学生涯的帷幕。走进学院展览馆大厅,树立着她那幅毕业创作《向日葵》。那纯粹是她心里建筑和装饰着的一个美丽的幻想。
阳光绚丽,一片绿烟遮蔽着迷失而清纯的少女,用力昂头的向日葵朝向阳光展露着微笑,一丝清风稍给画面几许忧伤。
细致地呈现着她干净的心灵,隽永而悠长。
对于兆琳那个阶段的一系列作品,我曾记述了一段文字,时过境迁,翻来再读依旧恰当:
“马兆琳的作品宁谧,纯净,明亮,透露着她心灵的向往,迷失,伤感。好像她永远都不会被现实的庸俗哪怕一点点所浸染,她游离在现实的另一个世界,全然是美得想象。其实这不难理解,往往越美的东西就越难以置信,也就会给人带来更大的痛苦和悲伤,可承担着痛苦使人感受着愉悦往往又是古典艺术的精神。
对于美她有着天生的禀赋,但她对美的理解却源自她朴素的心灵,没有矫饰,毫无造作。仔细想来学院派有什么,说穿了就是那点教养,对马兆琳来说获得这种教养不是难事,重要的是她能够使个人情绪消化在审美情趣中,其实这就是韵味,它是心灵的外化。”
大学毕业后,她琢磨考研,考哪个学校举棋不定,找来听我的建议。当然我希望她考央美,一来换个环境,二来天子脚下好事也多,眼界也会更宽泛些。
她出色的表现竟然没被录取,其实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只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万一钻了空子?熟料人家央美凡到这时刻,警觉最强,上下协同,措施缜密,一致抵御外来人才的进攻,自打徐悲鸿先生过世,经过多少年的风风雨雨,人家的方向早就成熟了,即“必须近亲结婚”。人家欣赏的是家族血脉,那个学校一直与婚姻法悖逆,别说对徐先生的忤逆不孝了,早把先生仅有的家底折腾空了,想到那个地盘生存么?倘若没有“国际脸”般的模样根本不会被人青眼。
原本眷恋母校的她,一意驻足,因我的举措失当,差点误了她的青春,我很自疚。现在想来我们都感到这是幸事。
一年后,她以优异的成绩顺利录取,这一来从本科到研究生就一直厮守在我身边。
时光如箭,一晃她留校任教都五个年头了,她恭敬着感动着自己的身份,热切地吻着自己的心,暗自收敛着她火爆的脾气,紧缩着自己的情绪,诚恳地传递给学生的是我们共同的认知——“鼓励人就会成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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