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征
近日收到《张仁芝书法作品集》,披卷观赏,可谓佳作连篇,精彩纷呈。其中不拘一格的书风和独特的精神意蕴,既给人以丰富的美感享受,又给人以艺术创作上的启迪。
众所周知,张仁芝先生是我国当代画坛成就斐然的山水名家。难得的是,他书画双修,在书法创作上亦有不俗的造诣,是当代擅长书法的画家中突出的一位。
历来画家字大多重意趣,善造型,而疏于理法;或风格独特,个性强烈,又每溺于一偏。由于汉字符号的抽象性、字形的确定性以及书法审美承传的稳定性,书法对法度技巧较其他艺术有着更高的要求。宋人董逌就说过:“观前人于书自有得于天然者,下笔便见笔意。其功夫不至,虽不害为佳致,然不合于法者亦终不可语于书也。”(《广川书跋》)而张先生的书作,既有画家字的优长,又有纯书家扎实的功底。他通晓中国书画同一血脉、互通互融的道理,因而潜心翰墨,与画同进。作为山水名家,其深湛的笔墨与构型功夫自然大有助于其书艺;更兼他能以多年深谙的形式美规律观照各体笔法、字法、章法及墨法的研习,故其书作意法相成,从容中道,自属有养之品。
正如有的评论家所说:“表现题材丰富多彩和表现手法的不断变化,是张仁芝山水画的显著特点。”(贾德江《张仁芝山水画述评》)与此相应,张先生书法艺术的一个突出的特色,即能够书写出多种风格意态,表现出各不相同的意境之美来。试看《书法集》中美的营造:
古雅美:如《李叔同句》(P5)与《陋室铭》(P53)。两幅一为格言,一为美文,虽有楷行、静动之别,而皆隶意浓重,行间疏朗,致通篇古朴娴雅。
清峻美:如《晋王羲之兰亭集序》(P36)与《宋米芾跋兰亭集序句》(P25)。两书点画清劲洗炼,下笔如刀;结体紧峭峻拔,又从容舒展;全篇爽朗俊逸,洋洋洒洒,极见书家功底。
浑穆美:如《佛日凤凰联》(P24)。此为佛寺楹联,浑朴质实而不刻板,庄重老到亦复洒脱,两行长句肃穆协和,气韵一贯,至为难得。
流动美:如《唐李白句·花间一壶酒》(P6)与《唐王维句·寒山转苍翠》(P31)。“流动”是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终结。这两篇使转圆熟,结体洒落,气韵流转。其间轻重变换,错落参差,合于古代文人闲适的情趣,大致是作者最擅长的行草体式。
疏野美:如《唐人句·林暗草惊风》(P65)。杨廷芝《诗品浅解》:“脱略谓之疏,真率谓之野。”此作草法野逸疏略,下笔斩决凌厉,不稍修饰,一挥而就,而绝有生气,似见将军风夜引弓一瞬。
奇宕美:如《郑板桥句·爱看古树破苔痕》(P26)。全篇线条之曲直粗细,墨色之轻重枯润,结体之正欹开阖,行气之摆动衔接,皆极尽变化;又借虚实的对比及长画的逸出,形成鲜明的节律,致整幅书作奇变跌宕而协合完整,纷披错落而气脉贯通。此作形式感强烈,并有很高的技法含量。
雄浑美:如《毛泽东词·十六字令·山》(P35)与《李大钊句·壮别天涯未许愁》(P78)。“雄浑”居“二十四品”之首。这两幅笔势雄强厚重,直呼直令;字迹奇崛豪荡,密不透风;全篇元气浑然,充塞满纸,有浓云郁起,雷霆俱发之势。
旷达美:如《鹤寿》(P20)。《诗品浅解》:“旷,空也。达,通也。”指空明放达的风格。此幅为少字数,最宜意象构筑,为画家所长。用笔轻松洒脱,简约练达;意象高旷老健,大气雍容,直可当画作观。
苍茫美:如《朱自清联》(P44)与《高山茂林联》(P42)。二作多用枯笔,书写如不经意,墨色苍润变幻,似穿越时空而有旷远无际的意蕴,切合“夕阳”、“茂林”之情调。
朦胧美:如《唐李白句·云想衣裳花想容》(P55)与《唐李白句·一枝红艳露凝香》(P40)。“朦胧”是一种隐约虚飘的模糊之美。两幅皆以淡墨写草书,淡中又有深浅变化。特别之处是书毕即以清水浅墨甩上大小苔点,任少数线条自然渲染,以至水气氤氲,一片朦胧。这当是作者兴之所至的独特探索。书耶?画耶?抑或画家之独诣耶?唯意态妙曼,引人入其诗境。
同一书家,甚至同一书体,却能展现诸多不同的意境之美,这是基于其所书的每篇诗文各有独特的思想情感、精神意蕴,书家深味其中,缘文生情,有动于心,而以相应的笔墨语言“一寓于书”,遂使笔调和谐于所书的特定内涵与意绪,即所谓“作一段书,必别立一种意态”。(明李日华《评书》赞王羲之语)这其实正是《书谱》所揭出的“情动形言”与所称颂的“情深调和”,自是书法创作的正途与最佳境界。
中国书画的最高境界皆在意境的创造,只是绘画借具象自然的描绘抒发胸中块垒,书法凭抽象符号的书写表情达性,二者一理相通。我想,凡熟悉张先生画艺者,观其所书《十六字令·山》的雄浑,就会联想其所画的《屹立千秋》;观其所书《佛日皇凤联》的肃穆,就会联想其所画的《岳麓山爱晚亭》;观其所书《郑板桥句》的奇宕,就会联想起其所画的《重林飞瀑》;观其所书《李白诗句》的朦胧,就会联想其所画的《梦回荷乡》……如此说来,这些书作与那些画作一样,都是作者特定情感体验与抒发的物化形态。
大凡优秀的艺术家,其艺术风格每每是既多样又统一的。其多样,当是外在表现的丰富性;其统一,则是内在精神的一致性。张先生的书法创作一以贯之的个性精神,就在于其洒脱的风致和真率的意度。
真率和洒脱都是自然美的最高表现。真率是率性本色的至性真情,陶渊明“我醉欲眠卿可去”是也;洒脱乃潇散脱略、不受拘束的风度,是真率的外在体现,王羲之“东床袒腹”是也。书法是表达性情的艺术,所以“真率二字,最为难得。”(刘熙载语)。在书法创作上要做到真率、洒脱,一在艺术追求,二在创作心态。
书法一道,贵在天性的自然展现,最忌人为造作,一事安排筹措便了无生气。因而在“意”与“法”的关系上,要以抒发“真性情”为本,守法而不泥,一任情感心绪的宣泄。清人刘熙载提出:“始由不工求工,继由工求不工。不工者,工之极也。”(《书概》)句中最后阶段的“不工”,即是摒除了人工雕饰的痕迹,升华到貌似不合理法——即“不工”的浑然天成境界,而这正是“工”的极致。总览张先生众多书作——特别是行草书,多为即兴之作,下笔信手,有法而不为法缚,不予作设计,不顾及细谨,有心遣兴,无意求工,而质朴亲和之气与勃勃生机一一流溢纸上。
道家主张,“无为而无不为”。这一观念引发到艺术上,便道出了一切高层次艺术创作所共有的特征:艺术家创作时,需保持一种超功利的心态,才能不期然而然创作出同于自然的美好作品来。看张先生的夫子自道:“创作中这种完全放松,没有压力,只有表现欲望的状态,才是艺术创作的最佳状态,那是我喜欢的抒情遣兴的状态。”(《张仁芝画荷·后记》)总之,画也好,书也好,与其说在“创作”,不如说在“抒怀遣兴”,这正是张先生所以成功的一大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