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意图一百开》日前首次完整亮相中国美术馆。本版选登陆俨少生前文章,重温他创作百幅杜甫诗意图、作品散佚并补画的曲折往事,其对待艺术创作的严谨和执着态度,会对当今书画界有所启示。——编者 奉送崔都水翁下峡
杜甫
无数涪江筏,鸣桡总发时。别离终不久,宗族忍相遗。
白狗黄牛峡,朝云暮雨祠。所过凭问讯,到日自题诗。
我年十八岁,从师学习国画时,先君尚在,告以学画宜兼习诗、古文、词,于是涉猎唐宋诗选本,讽咏而已,未及深入也。然独于杜诗有癖嗜。其它诸家皆读选本,独杜诗通读一过。其后学习句律,先师王同愈教以宜从五律入手。居近有王氏园林、土丘池沼,颇具野趣,遂以杜诗《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仿做《游王氏园林》五律十首。颇得前辈称许,窃窃私喜,学之弥勤。
丁丑之变,避难巴蜀,囊中无他书,独携杜诗以自随。留蜀八年,闲中辄以杜集自遣,亦偶学为诗,见者咸以为有杜公意味。蜀中山水,江流湍急,山石危耸,云树飞瀑之苍茫溅泻,虽一丘一壑,无有不可观者,是皆造物精心设置,一经杜公品题,发为诗歌,二者皆天下至美无双,足相匹配。我好游,寓居重庆江南岸,每出游近治名胜古迹,以及乡店僻壤,荆莽塞途,无不到。中间去成都、青城、峨眉,沿岷江而归,所见益广,证诸杜集,益深嗜之。于是写作杜甫诗意画,立帧卷册无不备。
一九四六年春,抗战胜利后回到故乡。一九五零年,作《杜陵秋兴》八段,媵以自书往在重庆所作秋兴五律六首,合成一卷。先师冯超然先生见之,大为惊异,初以为八年之间,我仓皇兵间,奔走道路,旧业必废,及兹竟出诸及门之上,遂欣然为题长跋千余言,并书引首,广示诸交游中。我亦以此卷为诗书画学习之里程碑,为他年进业之左验,而自观焉。解放后所作杜陵诗意画益多。良以出峡之年,乘坐木筏,经历险水,得谙水势,好作急滩奔流、洄伏喷激之状。谢稚柳先生誉之为古今画水莫予若,徐邦达先生亦誉为五百年一人而已。妄窃时誉,广及海内外,遂以画云水著称于世。而峡江险水,以及巴蜀山川形胜,为我常画题材。四五十年来,大小几欲盈千幅,然册页每册不足二十开。一九六二年为杜甫诞生一千二百五十周年,列为世界名人。予拟作杜甫诗意画册四十开,以资纪念。一日偶与吴湖帆先生言及,吴先生建议创作一百开,并谓古今画史所载,山水册页未有一百开者。唐六如、华新罗虽有百开巨册,然皆人物、山水、花鸟合并而成,一册之中,纯全山水,而欲各家各派,面目独具,无有雷同,非大手笔不能胜任。因之竭力怂恿我尝试为之。我辄不自量,前后尽数月之功,先成二十五开,用正楷书款,后又续成一百开,隶书书款,在上海中国画院,浙江美术学院及苏州等地展出,均得好评,我亦沾沾自喜,用为传家永示子孙之物。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号召废“四旧”,中国山水画亦在“四旧”之列,我因将所画杜甫诗意画册一百开上缴处理,“文化大革命”期间,造反派说此画册借古讽今,进行批判,但批不下去,暂存上海中国画院资料室保管。“文化大革命”后期,造反派头目金光渝最后向资料室借阅,及还回时只有六十五开,他说借时亦仅此数,当时并未登记,亦无借阅手续,我屡次追问金光渝,此时上海中国画院内造反派之间,两派斗争激烈,领导说不要因此加深矛盾,要我勿再深诘。从我当时处境,唯有忍耐,不敢复有多言。迨一九八五年金光渝去美,不及一载,美国拍卖行黄君宝先生购得拙作杜甫册三十五开中之原物,我问画院,画院言无可答,支吾其词,不了了之。将尚存之六十五开归还与我。当归还时,上海一小有名气的金石家和一上博人员两人在场。知我得此六十五开,尾随至我家,声言虽已藏我不少画迹,但皆近年所作,独缺中、早年画,引为憾事,强我割爱,无价赠与。我当时心头不是滋味,既非完璧,意甚耿耿,任其挑选,那位金石家拿去十开,上博人员拿走八开。后此金石家补上我前赠他《泥留虎斗迹 月挂客愁村》一开,此乃画一百开时多余者,他复要我补画一开,以成十二开之常数。
又一年,荣宝斋王大山先生来访,言及杜册,谓既失三十五开,何不补画,以促成百开之数。且前后笔致不同,正可窥见中老年风格嬗变之异。我因心动,向此金石家等二人索回上述二十开,又前画多余,存姚耕云处,有二开,合成二十二开。其时美国纳尔逊博物馆邀我前去举行“回顾大展”,须向亲友商借中早年作品。我前为此金石家画卷册立幅大小不下数十百事,皆无偿赠与,为中年晚期精到之作。索回杜册十二开,他不免心痛,因扬言上海美术出版社出版我之大画册,所借画幅,后我都不归还,到处造谣中伤,并为其不再出借之借口。还与不还,事实俱在,人美经手人都在,可以查问,造谣是徒劳的。予尝谓书画之事,乃天下之公器,藏于人与藏于己,二者并无分别,初不从藏于人而我名即为所夺,因之以前有所创作,随手予人,未尝顾惜,而此杜册,前既予人,后又收回者,乃我十余年心事,补成之后捐献国家博物馆,永为人民所有。当时无价赠与,后又无价收回,取不伤廉,问心无愧。况此特殊情况,假如他于别处付值购得,知我此举,亦当竭力支持,以成全其事。而今全忘旧日为他无偿作画,不肯出借,我可不予深究,又何必造谣中伤,翻云覆雨,人情凉薄,一至于此,可谓寒心!
今年夏我来北京,住郊区怀柔县之宽沟,此地环境幽美,亦无干扰,遂陆续补作三十一开,以成完璧,而酬宿愿。自来唐诗以李杜为极则,李豪放而杜沉郁,各擅胜场。我禀性近杜,又八年抗战,流寓四川,与杜公九载巴蜀,天涯羁旅,忧国怀乡,出处相类,心情无二。故所创作,题材取杜为多。此杜甫诗意百开之所由作也。李杜文章,悬如日星,可于世界文学之巅,当之而无愧,永为人民之瑰宝,国家之骄傲。缅怀前哲,辄欲附骥,以尽平生仰慕之忱,故覼述创作始末,以及中间流散曲折,耗心血、费口舌,以见成此之不易。今台湾将此一百开原大印刷,广为流传,故附文于后,世有君子,可考览焉。
(本文系作者于1980年代撰写的《杜甫诗意图一百开巨册后序》,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