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未见过周伦鑫本人,见过他的画。
未晤一面,而嘱我写一画评,与其说是对我的信任,倒不如说是他有足够的自信——他相信自己的画有生命,有语言,能与观者对话和共鸣。
我确实有共鸣。“空山仿佛图道韵,淡云依稀写禅语”,是我看过伦鑫作品后的第一感觉。这种感觉没有经过细细揣摩,而是画面直接冲进心灵。
画是华夏民族的聪慧与创造力最集中的表现之一,并在某种意义上标志着华夏文明在古典文化艺术领域的最高水准。中国乃至东方世界对宇宙自然的看法、对社会及人事的态度、对美与永恒性的追求,都在中国画里得到了显化,并通过它们而获得了千百万炎黄子孙、东方朋友乃至世界各国朋友的认同。
从伦鑫的画作中,我读出了他对宇宙自然的看法、对社会及人事的态度、对美与永恒性的追求,更聆听到了道韵、禅语、诗意。
[道韵]
中国画历来讲究“以艺载道,以道为体”,主张创作主体与“天道”的合一,即作品要从理从道、物我融合,“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唐·张璪)。清代画家石涛所言“予脱胎于山川,山川脱胎于予”正是画家们对这一追求的阐释。
中国山水画是审美方式与主客体世界进行心灵对话的形象记录。这种对话有时达到了哲学化的高度——在“有丰致、有缥缈”的笔情墨象之中,蕴含着情思,不但体现着“道”,更表现着人格乃至对生命宇宙的体验,即南朝宋时著名山水画家宗炳《画山水序》所说:“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它的独特审美价值,在于给人以精神世界上的启悟。这种启悟是发乎本原的灵性,怡人胸襟,滋养元气,舒缓和消解人的焦躁和浮滑之气,在潜移默化中能起到完善人格、提升思想境界的作用。它是人们向往和追求的精神家园,也是一种合“天道”。
从道家思想出发,画论界便出现了“造乎自然”与“气韵生动”这两条极高的审美标准。
“造乎自然”是中国山水画的至美和极致。清代文学家刘熙载在《艺概》中说:“极炼如不炼,出色而本色,人籁悉归天籁。”这与李白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都指出了艺术最高境界的道之本色。艺术美的极致在于造境状物时,我之真与物之真在“道法自然”意义上达到高度的统一。
伦鑫画作,心造自然,畅其神韵,明镜无台,不染尘迹,皆是活跃生命的传达与心融自然的低语。每幅作品都是“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宋·陆机《文赋》),山川景物,烟云变灭,皆有生命。道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自然法则与生命的本原。伦鑫的画作,云不雨而常润,山不动而皆响;峰不高而耸峙,林不密而繁茂。那空灵动荡而又深沉幽渺的感觉似乎让你忘了世间一切,进入造化,进入他所创造的“自然”中。
道的外化形式是气,而 气是“生气远出”的生命,“气韵生动”则是画的灵魂、画的生命。气为天之所蕴,质为地之所赋。人得天地之蕴之赋而生气质,有气质则作品自然“气韵生动”。
伦鑫的山水作品有自觉不自觉气韵的表达。观他的画作,我并没有感觉到他去刻意求“道”求“气”,而是性情自然流露于画作间,让人很容易地观到了气韵,脱离了“山水以形媚道”的窠臼。他的画作,浓淡的处理、密疏的运用、笔法的选择,使得画作中山水、草木、烟云、水瀑生动丰富,也让人感觉到了阴阳二气的浮沉、聚散、伸屈、进退之变化,道之韵油然而生。当然,这种气韵生动绝不是一人一物的传神——他甚至不在意一人一物的勾勒,如寥寥几笔的人物、轻轻涂抹的点点闲云,几乎不能让人感觉画者曾经于此着墨——而是贯注于整个作品之中,笔走龙蛇,勾皴点染,神由性来,笔由性生,气脉不断,元气淋漓。站在他的山水作品前,你会感觉到自己仿佛整个身心都摆脱了情的束缚,淡化于大自然中,淡化于道之韵中,无我无物,心生清风,一片明月,于空灵中自我升华。
道是万物生成的本原,道无形无象,体现在山水画作中就是鲜活的生命。写物而能得其道,并不是简单地模仿物之外形所能达到的,必须对事物的本质有着深刻的领悟,才可登堂入室,得其真谛,步入大道之中。这就是元人汤采真说的:“山水之为物,禀造化之秀,阴阳晦冥,晴雨寒暑,朝昏昼夜,随形改步,有无穷之趣,自非胸中丘壑,汪汪洋洋,如万顷波,未易摹写。”
一个人对天地造化、自然万物之美的追求,就是他个人的才能、风貌、素质、性格以及他的人生意义、人生价值的重要体现,也是他在画作上能否做到“造乎自然、气韵生动”的底蕴。伦鑫常游历于名山大川之间,倘佯于林下泉石之中,体味草木之荣衰,忘乎凡尘于心胸之外,自是“胸中丘壑,汪汪洋洋”。自然山水乃是道的体现,而对山水的眷恋和追求成为伦鑫的一种自觉与幸福。于是,笔下山水不着痕迹便能造乎自然、气韵生动,这正是他对宇宙本体之道的观照与热爱。
[禅语]
中国现代著名诗人宗白华曾说过:“禅是中国人接触佛教大乘教义后体认到自己心灵深处而灿烂地发挥到哲学境界与艺术境界。”
北宋以后,中国美学的发展明显呈现出一种儒、道、禅三家合流的趋势,按元代著名画家倪瓒的说法就是:“据于儒,依于老,逃于禅。”
中国山水画与禅宗平行发展,相互交流,互相渗透,不断从禅宗那里受到感染,体现着禅宗的某些艺术精神,由此而延伸出笔墨的万般墨象,幻化出文人理想世界里的崇高志趣,及本性的空明寂静。
中国山水画常能见到这种禅境:
目之所瞩,或奇胜,或渺迷,泉落云生,帆移鸟去是也;意之所游,目力虽穷而情脉不断处是也。然又有意有所忽处,如写一树一石,必有草草点染取态处。写长景必有意到笔不到,为神气所吞处,是非有心于忽,盖不得不忽也。其于佛法相宗所云极迥色极略色之谓也。
——清·蔡小石《拜石山房词序》
伦鑫性近禅,更是禅画高手,他一方面吸取禅道哲理,追求自然本真的艺术精神,一方面又以禅定的方式在创作中实践物象——心象——墨象三个历程,应目会心,悟对通神,静观默察,凝神冥想,澄怀味象,应会感神。他的画作,多是禅意的随性挥洒,自由驰骋,应形象物,意象万千。
山水画的兴起深受禅宗的影响,这使山水画越来越重视平淡与萧散的禅的意境。而伦鑫的画作,布局疏朗简约,运笔空灵随性,仔细观摩玩味,画中一山一水、一石一木,其审美情趣以及在笔法上体现的那种散淡野逸、若即若离的生命情态与“缘起性空”“随缘人生”“返璞归真”的禅理法门如出一辙,画面无处不透露出“禅意”与“禅味”;而那一丛杂树、几块顽石、一带寒水、些许闲云,萧疏淡远,更是说尽了画家去尘弃智,回归本心、自证自悟、追求人生境界的更高层次。
禅风的画作强调“不似之似”,讲究“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是有”,以传写超脱洒然的画外之意。然“实处易,虚处难”,非有一定功力,实难处理“有”与“无”。在这一点上,伦鑫显然深悟“计白当黑、知白守黑”之三昧,作品中的留白臻至完美。他画作中的空白可以说是未完成的草图,却能圆融无碍,如天马行空,彰显画家自我性情,同时又使万物气象性情凸现,其中所体现出的审美旨趣,无不体现着道家思想与佛禅理念。
伦鑫的画作是一种禅心的体验,灵巧地结合了“形”与“无形”,忘形并不排斥形,而是关注本性,正如禅道所谓的“明心见性”。伦鑫能够忘形,他的画作不为形所拘,实现了对形的超越,从而提供更大的想象空间,供自己驰骋于创作天地,也使欣赏者拥有广阔的品味、思索空间。
[诗意]
刘熙载在《诗概》中曾说道:“诗者,天地之心。”中国画,自古以来便与诗有不解之缘。元代著名画家、书法家赵孟頫在其《论画品》中说“画,谓之无声诗”,一语道出了诗与画之间的密切联系: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画的一致,是中国山水画家追求的最高理想,也是中国山水画最高境界。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是指诗中要有如画般的意境,即形象画面;画中要有诗的韵味,即德国著名哲学家黑格尔所说的“情致”,而不仅仅是外在形体的描绘。诗画作为两门艺术,各有长处与短处,两者结合起来,便能取长补短。画表现的事物直观、具体、真实、便于领略,但它要受时间和空间限制,只能选取某一瞬间的静止状态;而诗则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可以写事物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发展变化,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东西南北,自由驰骋,容量比画大得多。把诗与画结合起来,可以使静止的画面活跃起来、画面的容量膨胀起来,而诗也有了形象的凭借、想象的依托。
诗与画之间在于二者意境相通,这种意境体现于诗中可被称为画境,体现于画中可被称为诗意,这种诗意体现的是创作者的志向、意趣、风骨、修养等精神世界。
伦鑫禀赋诗心,也映射着天地的诗心。他活跃着诗人的心灵,在对山水意志之美的强调中,着眼于“景外景”“意外妙”,将自己的感情移入了山水画的创作之中。事实上,这无形中体现了一种诗意。他的画作在诗情画意上早已做到了境界熟、心手应、纵横中度、左右逢源,很多作品都能让人体会到什么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画有诗骨,自会有一番不同的气象,使之别具一种雅量高致,也让人从中体会到不同的“味道”。
伦鑫字牧云,作品中对云的处理尤其精彩。每每观他的画作,我都不禁想到唐代诗人王维《终南山》一诗:“……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所作之云,卷舒取舍,好似太虚片片、寒塘雁迹,空灵而自然,闲淡而趣远。
他所写的山,将大自然的美与文人诗意紧密地糅合在一起,“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北宋·郭熙《林泉高致》);即便同一时间众山峰也不尽相同,或雄壮或秀丽,或苍凉或温润,或耸或伏,或显或隐,或远或近,把人们的视野拓展到极宽以至难以穷其变化,具有“高远”“深远”“平远”“阔远”“迷远”“幽远”之趣味。
他写天气四时,则是“春融恰,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北宋·郭熙《林泉高致》),山川草木,云烟明晦,波澜变化,仪态万千,回荡着伦鑫本人胸襟里蓬勃无尽的灵感气韵与诗情画意,也显示了他心有天地的情怀及与超远卓越的品位。
最喜他写的山影、大河、小舟。他总是能在寥寥数笔之间就表现出了浩渺大江的宽阔、垂钓之人寂寥的心情及环境迫人的萧瑟。画面布局疏密关系恰当而令人玩味,多是用极其洗练的线条、笔墨来传达极其富有内涵的意蕴,营造出一种空灵、深远、简淡之美的意境,诗意浓郁,使人回味无穷。
一幅意境妙生的山水画,题上富有情趣清新优美的诗词名称,会使其诗情画意更浓。这不但展现了作者个人的意趣,更要求作者具有极高的文学艺术修养。伦鑫的很多作品以诗词为名,使诗与画、时间与空间、听觉与视觉得以升华,从而诱发思古鉴今的意气和风雅,更展示了其人不同凡响的文学功底。
山水画中的诗意是一种属于个人意识抒发的体现,它展现的是人的个性,而诗意的产生则正是在这种特殊情状下个人意识的抒发,体现出特殊的审美意识和个人志趣。诗情画意的实现,有赖于艺术家平素的文学底蕴、精神涵养,及天机的培植、性灵的显现。
伦鑫本有“林泉之心”,寄情山水,面对神奇的自然,呼吸一腔的清新空气,自然会情不自禁地抒展胸襟,忘却俗世中的纷纷扰扰,继而能够“不下堂筵而坐穷泉壑”,“今得妙手,郁然出之”(北宋·郭熙《林泉高致》),诗意盎然,也成了必然。
[扇面]
在中国画门类中,历代书画家都喜欢在扇面上绘画或书写以抒情达意,或为他人收藏或赠友人以诗留念。国人历来都有这种习性:一件实用品总要给它艺术化,以使它更有价值与气质。扇面画就是这样经过明清书画家的匠心经营,逐步确定为一种独特的艺术品种而广泛普及、流传下来,继而也逐步形成了扇面画独立的审美体系,被历代皇室显要、达官贵人、文人雅士作为精品珍藏。
自古以来,扇画创作主要用于文人、书画家与友人之间的交往,因此往往会在画面或扇画的背面题上一些重要的信息,所以相比于普通绘画来说更具故事性,反映了当时的历史特性,可谓艺术文化与历史价值的完美结合。
扇面形式特殊,创作空间有局限,材质对笔墨的吸收性差,有折痕等各种因素,导致在其上作画难度较大,这就考验了艺术家驾驭笔墨、章法布局、结构安排等诸多方面的能力。而且,扇子小且执于手中,宜于近观,创作上总是要寥寥数笔或四五个大字便写出无尽意蕴,除非高手,一般较难讨好。而伦鑫在扇面上的天分,却有着令人惊讶的出色。
事实上,伦鑫此次嘱我谈一下对他山水扇面的感觉。看到他的扇面,我感觉他比以前多了一些沉着与自信,多了几分从容不迫。这应该与他境界的提升及生活经历沉淀而来的气质有关。感觉过他的山水画,扇面倒是不必多谈。可以说,他的扇面是小而化之的山水画,小中见大,咫尺千里,更多了隽永、宁静、清新,似掬一潭清水,束一方山水,置于心灵家园,可以于把玩中神游伦鑫画作中物化的清风明月、诗意禅心,自己于不觉中也多了一分清灵、多了一分安祥、多了一分底蕴、多了一分与高士心意相连的气质。
感谢伦鑫给了我们这么多美的享受。
葛玉东 甲午 春月写於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