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吴冠中先生的一篇文章《笔墨等于零》引发了一场有关中国画笔墨的持久争论。近日,当代水墨人物画领军者之一的黄一瀚先生称:中国画笔墨中处于核心概念的线条,经过几千年的发展,已经穷尽其样式;而墨块,尤其是人物画中的泼墨则是一块尚未深入开垦的“处女地”,正可为当代水墨发展留下一个突破口。果真如此吗?且看业界专家们的深入辨析。 专题策划/吴聿立
文、图/记者江粤军
北京大学教授、著名美术评论家 朱青生——
线条表达内在痕迹 仍大有发展余地
当代水墨其实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每个人都可以说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但从学理上讲,线条是艺术发展过程中间三大重要方向之一,因此,虽然传统的线条已经取得极高成就,现在仍然有极大的发展空间。
从艺术上讲,人类有三条道路来展现文化、文明的特性。第一个方向是形象,西方的艺术就是以表达形象和现象为主导的;第二个方向就是痕迹,其最高体现为线条;第三个方向为结构,为的是展示世界的本质,像伊斯兰文化中的窗格子,就具备很抽象的因素。一百多年来,中国的艺术因为受西方影响,以造型为主要追求。今天的当代水墨,希望通过某一条道路将艺术引向更高、更深的方向去拓展。无疑,用线条来揭示人的痕迹、踪迹是最为重要的方式之一,而且还有待提高。线条的纯粹化就是一种可能,因为当代艺术是自由的,不再有规定性。我的抽象作品就是以线条为主导,将线条单纯化。出于艺术市场的考量,有些人也将水墨作为一个概念来营销,那是另外的问题了。我所说的完全是学术意义上的。从这方面讲,色块其实也是线条之一种。人的移动就是一根线,线条就是想方设法把内在的痕迹表达出来,无论是一根细线还是一个块面,都是痕迹,就是你泼一片墨色,也仍然是表达痕迹。所谓痕迹,是相对于形象而言的,它不是对形象的复制,也不是想象而来的形象。当然,有的艺术家认为应该放弃线条,那是他的自主选择,无可厚非。就艺术家个体而言,必须有自己的独立主见,甚至是偏见,才能做出极其精彩的作品。
概括来说,我以为,首先,线条大有发展之余地;其次,中国历史上高明的水墨画,包括泼墨,可以看做是线条,因为它们本身都不是造型,而是表达一种心境和情性。我们为何认为八大山人、石涛的作品高?就在于他们全靠一笔之中的内涵来表情达意,而不是靠造型来表现个体精神。
艺术评论家、画家 梁江——
人物画的线条没有穷尽之说
线条是中国画造型的最基本手段,除了是技术问题,是艺术语言的元素,更是一个文化问题。一小部分当代水墨画家,乐意采用泼墨并引入西方的色块和理念作为个体实验方向,无疑是可行的,并应该受到鼓励,但如果因此而想取消中国水墨中的线条地位,恐怕是对中国画的笔和墨理解得还不够,没有领悟到其中的真谛而产生了误读。
中国绘画跟西洋画的最大区别在于,中国画是用线条来造型的。这不仅影响了中国艺术的造型观念,也影响了艺术家的思维模式,对整个民族文化艺术理论的建立,也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并不是说有些作品不用线条,线条就可有可无,很可能,线条无形而无所不形。像西方的安格尔,他将作品中的光影、明暗弱化了,轮廓线条突出了,其实也属于用线造型。中国画中,线条除了用于造型,还可以是心灵的符号,就像书法一样,不仅是文字表达,更是心性的抒发,这就上升到文化的高度了。
因此,从中国画的理论角度和艺术创造规律来看,线条永远不可能发展到穷尽。在不同艺术家手中,线条完全可以千变万化、各不相同。举个大家都认可的例子,中国传统笔墨到了清代末年,似乎已难以为继,当时的文化圈普遍认为中国画陈陈相因、走不下去了,只有学习西方才是唯一出路。但就是在这么强大的西化论调中,出现了一个黄宾虹,执意孤行,提出了“五笔七墨”说,开创了中国画笔墨发展的新篇,证明传统的框架仍然可以前行。而同时期的齐白石、潘天寿、李可染等人,也都在传统笔墨中融入了新的元素,使得中国画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所以,线条的表现力完全是生生不息、难以穷尽的。
一般而言,画家对线条抱有质疑心态,往往出于两种情况:一是对线条的掌握已经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希望挣脱线条的束缚。对这些画家而言,无法乃为至法,他们的水平,令人敬重;另一种情况则是一些画家在线条锤炼上还没入门,掌握不够好,看到有的作品不需要线条,于是对线条的价值产生了怀疑。
至于“卡通一代”的艺术家们,他们作品的意义最主要呈现在艺术观念上,并非形式语言方面有颠覆性、革命性的创造。他们的作品,用的仍然是相对写实的方式。同时,他们的创作也是当代水墨多元探索中的一格,是百花园中的一朵,不能代表大部分当代水墨画家,更不能代表所有的当代水墨画家。
作为艺术家个体,从自己的创作体验出发,认为线条已经发展到极致,要另辟新路,自有其合理性。毕竟,艺术家越是张扬个性,越能引起人们的注意。但我们对艺术家的观点或惊人之论,必须放到特定的语境中去解读,切不可当做严丝密缝的理论。
广州美术学院教授、“卡通一代”创始人 黄一瀚——
用线条表现人物
易落窠臼
中国画的笔墨,分开来说,一是笔,一是墨,亦即线条和墨色。而线条自南朝谢赫提出“骨法用笔”之后,历经唐、宋、元、明、清,在中国绘画史上已经发展到极致了。因此,当代水墨画家再过多用线,局限性非常大,太容易像某个人了。而弃用线条,单纯靠墨色来处理画面,原创空间大得多,特别是人物画泼墨,突破的可能性更大。
一直以来,中国画的泼墨,基本只在花鸟画、山水画中呈现,像青藤、八大等古代大画家,都做得很好。而在人物画上,泼墨作品极少,历史上似乎只留下一张梁楷的《泼墨仙人图》。后来,是杨之光老师在这一方面探索、实践出了成绩。他借鉴西方的水彩和素描,在泼墨人体上取得巨大的成功。但跟线条比起来,依然留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因此,在当代水墨中,我以为从大泼墨入手,更有可能突破。当年,杨之光老师教导我:不用一根线来表现人物,这样更能达到水墨淋漓的效果,更符合中国画的特点,更能显出大气魄来。我也一直努力这样做,并取得了理想的效果。
事实上,宣纸本身就是为墨而制造的,大块面泼上去显得很有肌理,特别漂亮,能收到油画所不具备的效果,可谓是给中国水墨的发展留下了一个宝贵的契机。中国画的线条,历史实在太悠久了,可以说已经走到尽头,看看现在的水墨画家,所用的线条基本都大同小异,因此只能在造型和题材上做功夫。
而像当代艺术的刘子健、谷文达、张羽等艺术家,最后都转向了块面,田黎明的作品,则大面积引进色彩。实践证明,大泼墨的块面形式,确实很有发展空间。泼墨形式如果融入西洋画的处理和构成方式,在艺术语言上也可以更有特点,不会显得那么单一。像我的作品,在墨的运用上就大胆吸收了西方的光和色彩元素,呈现出广告色、卡通画等特点,使得作品既不失中国画的性质又更有西方味道。
有人认为,在当代水墨中,笔墨只是技术,没有谈论的必要。过去,我们不讲观念,只讲笔墨,确实有失偏颇。但没有笔墨哪来作品?在美术史上,艺术语言甚至比观念还重要,一百年以后,人们很可能不知道画家要表现的这个时代是什么样的,而有创造力的笔墨,则会作为财富流传下去。西方一部美术史,其实是写实派、印象派等的集合体,就是以艺术语言的变迁为线索串联起来的。国际展览上真正的好艺术家,也都是技术高超,不会随便乱涂乱抹,譬如日本的村上隆,他的作品就制作得很精美,一丝不苟。认为笔墨不重要,多半是年轻人的意气之言,可谓“年轻病”。我自己也是在经历了当代艺术三十年的洗礼之后,进一步认识到笔墨创新的伟大和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