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琳 中国现当代美术文献研究中心(CCAD)研究员
幼年留法的中国闺秀
1912年,年仅14岁的名门闺秀方君璧,在家中七姐方君瑛的带领下,踏上赴法留学的旅途。方君璧出身福建闽侯的望族,方家思想开明先进,有送家中子弟出洋留学的传统。此番同行的还有四嫂曾醒及曾醒的胞弟、后来与方君璧结为伉俪的曾仲鸣。
他们落脚在巴黎以南的蒙塔日城(Montargis),方君璧就读于当地中学。没过多久欧战爆发,一行人迁移到法国南部的波尔多躲避战火,这段时间方君璧和曾仲鸣无法照常上学,却有幸得到蔡元培、汪精卫两位先生系统的传授中国传统文化,二人的国文都达到了相当水平,常以旧体诗词相互唱和,这在年幼便出洋的留学生当中是绝无仅有的,方君璧的绘画所展现的东方意韵和后来在中西融合上的探索,想必与她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密不可分。
轰动巴黎的画坛新秀
1917年,自幼喜爱绘画的方君璧考入波尔多市的美术学校,从最基础的素描石膏像开始学习,接受系统的西画训练,她的天赋与才华得到老师们的一致赞扬,更加坚定了她在艺术之路上前进的步伐。
1920年,方君璧优异的成绩考入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这是法国艺术的最高学府,徐悲鸿也曾在此学习过。方君璧作为该校第一位中国女学生,跟随画家殷伯(Ferdinand Humbert)接受更加深入的学院派的艺术训练,此外方君璧个人对莫奈等印象派大师颇为景仰。
1924年,方君壁的两幅作品参选法国春季沙龙,其中作品《吹笛女》由巴黎美术杂志刊为封面。作品展出后,巴黎妇女画报就立刻给予介绍,称其为“东方杰出的女画家”。方君璧作为第一个入选巴黎最著名绘画沙龙的中国女画家,以其作品中含蓄典雅的东方意韵,得到法国艺术界的瞩目。正如巴黎《伊维画报》对《吹笛女》的评价:“吾人觉得女士虽从事西画,循西画之规则,然而仍能保存其民族固有之天才,而此民族素以产大艺术家称于世。女士之画,笔意潇洒,流丽动人。其色调丰逸之处,似东方名画家使人不能模拟之杰作;后起独秀,其在斯人乎!”
融合中西画法的先行者
1930年方君璧随夫君曾仲鸣回到中国,四处游历写生,进一步探索自己创作的方向。
1932年因参加国民政府在中山纪念堂举办的纪念展览,得以结识岭南画派的代表人物,高剑父、高奇峰。高氏兄弟在国画用色、用墨等技巧方面给予方君璧颇多指点,也为方君璧深入探索中西绘画融合奠定了基础。
1937年战争爆发前的夏天,方君璧同孙福熙上黄山写生,面对黄山灵动缭绕的云雾,她再次感到油画技法表现力的局限,而讲究留白的中国画才恰能表现出中国山水的灵秀。战争爆发后,油画材料进口中断,材料的匮乏亦为方君璧转向国画的一个客观条件。于是她开始了充满挑战同时也充满乐趣的对中西绘画融合的探索。她曾说过:“我是想把西画解剖学、透视学等原理,融合到国画里来,改正国画种种不合科学定律处,能否成功,我亦不计。”
这一阶段她曾画过一幅《白玉兰(White Magnolias)》,画青花瓷瓶中插着一束含苞待放的白玉兰,以西画的明暗画法塑造花瓶的体积感,然而摒除了阴影和背景的刻画,使画面更加符合中国传统的审美习惯,极为清雅并富有东方情调。这种中西融合的方式不同于徐悲鸿、林风眠等任何一个同时代致力于中国画改良的人,而竟与几个世纪前的清宫传教士画家郎世宁惊人的相似,考虑到当时故宫的藏品并未对公众开放,方君璧应该并非受到郎世宁的启发,这种相似也不应只是单纯的巧合,而是不同时代的艺术天才在探索中西绘画融合道路上的不期而遇与殊途同归。
方君璧的夫君曾仲鸣亦是一个艺术爱好者,专以“颉颃楼”命名自己的收藏。彼时并无拍卖等收藏渠道,主要靠直接结交艺界人士,由书画家们相互举荐,逐步形成收藏的关系网络,方君璧也由此得以结识张大千、齐白石等更多国内艺术家。
1943年方君璧到北平拜访齐白石,以她特有的西画法加中国画材料的方式为白石老人画像,而齐白石则为方君璧刻朱文印章一枚,印文单字“方”。方君璧非常喜爱这枚印章,此后以中国画材创作的彩墨作品上,大多都会钤上这枚印章,这也便成为方君璧作品鉴定与断代的一个重要标志。
我行我素的独立画家
1949年,因政治等方面原因,方君璧离开了中国大陆,在香港短暂停留后,带着三个儿子重新回到法国。然而曾经作为她艺术之路出发地的法国画坛,在她离开的20年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方君璧读书时的20年代,野兽派、立体画派还显得极其先锋和激进,不能被当时大多数人接受,40年代末时已成为画坛主流。巨大的反差使方君璧一时之间难以适应,创作上的信心颇受打击,一度想放弃绘画,但终究割舍不下心爱的画笔,她决定不受潮流的影响,坚持自己的创作道路。
方君璧在巴黎期间同潘玉良和常玉颇多往来,尤其与潘玉良早在留学时候就相识,可算是故交挚友,然而方君璧很少同这些画家朋友探讨艺术创作,她固然很欣赏潘玉良的画,却也只限于夸赞一下她喜欢的作品,也许正因如此,方君璧的创作才能够如此纯粹的保有自己的特色。
东方意韵的探求者
回到巴黎之初,方君璧仍以油画创作为主,1954年,与方君璧情同姐妹的曾醒在香港过世,方君璧前去吊唁,香港的风景重又激起了她对中国的、东方的情调的怀念与创作热情。然而由于无法回到大陆,她只能在港台、日本等地寻求灵感,辅以自己对中国的回忆与想象,创作自己心中的“中国风景”。在60年代创作了许多这类题材的作品,绘画工具上也越来越多的运用中国画材料。如1966年创作的《秋月(Autumn Moon over Pidan)》,纯用水墨,书写她心中的中国山水。
1972年,周恩来总理代表中国政府邀请方君璧重回大陆,她欣然接受,在北京居住了近两年时间,她终于得以直接的感受真正的中国,而不需要用想象加工,因而这一阶段的创作风格上较为写实,题材上更加生活化、日常化,色调上非常灿烂饱满。如《有茶杯的静物(Still Life with Teacup)》,画日用的紫砂茶杯和时令的月饼、橄榄,十分生动、亲切,而融合西画技法表现东方意韵,依然是方君璧作品最重要的特点与核心。
1978年方君璧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展览,成为建国后第一个在此办展的的海外华人艺术家,40余幅作品被美术馆收藏。
1986年方君璧因病在日内瓦去世,几乎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才放下画笔。
从名门闺秀到要员夫人,再到居住在海外的独立艺术家,方君璧一生经历过生离死别、大起大落,然而从未停止过艺术的创作,绘画是她愉悦时的消遣、磨难时的慰藉,已经成为她生活中如呼吸一般不能缺少的部分,而且她的创作从未被市场与潮流所左右,始终坚持自己富有东方情韵的绘画风格,对中西绘画融合做出了独有的贡献,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纯粹的艺术家。
(后记:本文主要内容来自方君璧次子曾仲鲁老先生的口述以及曾老提供的文献资料,着重介绍方君璧艺术创作方面的各个阶段,有兴趣了解方君璧生平经历的读者可参看《三联生活周刊》2012年第15期《纷乱家国事》一文。本文的完成需特别感谢卜晓雯、李莉女士所提供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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