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苏州这块传统文化底蕴深厚和文人环境滋润的土地上,在过去流逝过的岁月里,有一位默默耕耘,不求名利,为自己的兴趣爱好,修身养心,老有所乐,坚持舞文弄墨,吟诗作词的老者,他就是已驾鹤西去一年多的真庐老人李克夫先生。
李克夫(1919~2013),字向真,晚号克武,自署真庐老人。出生江苏盐城。从小聪颖好学,受学于清末宿儒李楹父子,颇受爱国主义熏陶,又沉积了书法和古文诗词基础。1942年参加革命,历经七年戎马生涯后到苏州任职。因工作繁忙,无瑕顾及诗书的爱好。直到1981年离休前后,才重整翰墨。他的诗作,温柔闲雅,意境清新,诗意朴实无华。
(一)
我与李克夫先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相识的。因工作关系,常与他沟通交往。记得一九八七年夏天,为改善李老的住房条件,我到他家进行家访。一进门,只见李老光着上身,汗流浃背地匍匐在桌上临帖,他见我来访,热情地招呼我坐下。并饶有兴趣地问我:“您临过帖吗?”我说:“上过四年私塾时临过帖,是柳公权‘玄秘塔碑’,大楷体。那时年幼,写字不成体统。”他听了我也临过贴,如遇知音一样,滔滔不绝地讲起他临池的经验来。他说,书法是一门艺术,文字结构变化形成篆、隶、楷、行、草五种形体。又有长短、肥瘦之分。书写工具又为毛所制,毛细软有弹性功能,笔划能大能小,用墨可干可润,所以书写起来,变化无穷,形态多彩,艺术内涵十分深蕴。临书法,要拜名师名家,他就拜祝嘉为师。五种形体都要临,先从楷、隶入手,方笔入手,大字入手。临帖开始时,要“有帖无我”,临什么帖就要像什么帖。临到一定程度,就要“有我无帖”,也就是说,先形似,后神似,从形似到神似是一个渐行的过程,是一步一趋提高的过程,最后达到脱胎换骨,自成一体。
说着说着,他从字纸堆里拿出一张临郑板桥写的“难得糊涂”的字给我看,问我临得像不像?我对照字帖说:“很像。”他说:“这张字送给您,作为您临帖时的参考。”并且还说:“难得糊涂这四个字,郑板桥写得妙趣横生。是将真、草、隶、篆融于一体而独创的一种奇妙写法,自树脊骨,气势流畅,笔力丰盈,而且韵味无穷,富含哲理。其中还有一小段文字为聪明难,糊涂尤难,由聪明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安心。非图后来报也。”李老的这一席话,使我深受教益,轻轻地扣启我对书法艺术向往的心扉,也成就了我俩日后书艺的交往。
(二)
一九九八年五月,李老的《中华书学简史》和《真庐诗书集》出版,他郑重地在书的扉页签上名字,盖上印章后赠我,他说,这两本书是他几十年的心血,是吐他心声、倾听诤言、留迹后辈之作。书法是他终身爱好,所以执意噫哦,暑往寒来,未有懈怠。“听说您喜欢雕刻,艺术这玩意是同源的,是触类旁通的,说不一定这书对您雕刻技艺的提高有所帮助。”我十分珍惜李老的这份深情厚意,细读数遍之后,深感颇受教益。
(三)
2010年后,我参加市老年大学草书提高班学习,曾几次到他家听讲书法艺术,他给我讲了草圣林散之,左笔费新我,书法家祝嘉等人的书艺轶事,我记得最深的是祝嘉说的“横平竖直,斩钉截铁,左撇右捺,势如破竹”之警句。记得2013年3月份,我写了一篇关于韩秋岩“菜蓝子”画的文章,题目是《老画家的民生情怀》被《城市商报》收藏阁刊登。我拿去给李老看,他用放大镜兴致勃勃地看完文章后,惆怅地说,韩老已仙逝多年了,他是一位德高望重、识广艺长、诗书画印四绝之人,他俩结交甚笃,经常在一起咏诗作画,同是冬泳爱好者。他和韩老一起到青岛办书画展,和王鹤滨三人一起到北京举办书画展。
临别时,他提出要为我写幅字,问我写什么内容,何种字体,我说,就随李老的意思定吧,他深思片刻就说:“上次我送你四个字‘难得糊涂’,这次也写四个字‘宁静致远’。这句话出自诸葛亮《诫子书》,完整说法是‘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难以致远。’我们都是七十开外的人了,老不逾矩,静以修身啊!”
时隔半月余,他保姆打电话来说,李老的字已写好,嘱我去取,我随即赶到他家。李老打开宣纸,指出他写的字说:“老朽了,笔力和笔势都不如从前了。”我说:“书风不减当年啊!”接着他站起身来,邀我到他的书房看看,书房在他家的东南间,一进门,书香四溢,满壁生辉,墙上挂满了一帧帧书画条幅。他还风趣地对我说:“你知道我的晚号李克武是怎么来的吗?他的书法挂在市文物商店,有位香港女游客看中了他的字,但一看署名为李克夫,她为了避嫌就作罢了。为此,我借‘武’谐音‘夫’,故取晚号为李克武。”这次他兴趣极高,还打开影集,介绍历次参加书画联展的照片等。
人生难料,寿缘难测。想不到,这次会面,竟成了我和这位尊敬老人的永别。
李老逝世以后,我登门吊唁致哀。他的夫人陈薇华给我简单介绍了李老生病、住院和临终的情况,她悲痛地对我说:“李老几年不写字送人了,那次送给您的字是他的绝笔了。”她还告诉我李老临终前夕,还要家人给他笔墨写字,字已经不能写了,只是拿笔划“一”字,划了很多个“一”字,最后连“一”字也划不直了,弯弯曲曲了……
文学大师孙犁说过,“人生舞台,曲不终,而人已不见,或曲已终,而仍见人,此非人事所能,乃天命也。”追忆我和李老交往的点点滴滴,一股暖流在我的心田汩汩地流淌着,让人咀嚼得百味从生……
天之涯,地之角,情不可终。人已去,曲已终,而仍见人。当我注目李老送我的两幅字轴和回忆当时的赠言,令我醍醐灌顶,顿悟明志,糊涂比聪明更难,宁静方可致远。
(丁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