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著名画家列宾曾说:“艺术热爱艺术家身上忘我的勇气,热爱他在美和诗的无限天地中探新撷奇的无穷闯劲。它会原谅作者的错误,但绝不会原谅作品的枯燥乏味和冷漠无情。”而司徒乔正是一位拥有赤子之心和满腔热血的艺术家。司徒乔用他的画笔去倾诉和呐喊,表现对现实社会的关注、对底层人民的爱和同情,表现现实疾苦、人间冷暖,传播希望与爱,得到了鲁迅、沈从文等人的赞赏。就他的艺术贡献,南方日报记者专访了广州美术学院艺术与人文学院副研究员蔡涛。
谈成就他的方法意识与林风眠相近
南方日报:在20世纪诸多美术家中,司徒乔的艺术探索有何特殊之处?
蔡涛:上世纪30年代,新的视觉文化传播媒体如画报、电影、戏剧等等纷纷成为都市文化中的主角,艺术家也开始大量参与摄影、版画、漫画等新媒介的创作,我们理解司徒乔,不能离开这个新的媒体文化环境。例如,他为《莽原》等杂志设计过封面,在沈从文的邀请下,为《大公报·艺术周刊》做了89期的编辑工作。可以说,这是中国当时分量很重的一份艺术副刊,因为投稿的人不仅来自艺术界,还包括了梁思成、林徽因、朱光潜、许地山、宗白华等知识界一线人物,因此,这份报纸副刊讨论的很多美术史的议题,学术含金量相当高,具备学术前瞻性。此外,我们在《大公报》这份报纸上,也可以看到当时年轻艺术家的一个新走向,就是赵望云、沈逸千这样的洋画家,开始将民间疾苦和边疆写生作为一种新闻报道的新体裁,出现在报纸的版面上,这种强烈关注现实的艺术价值观和表达方式,虽说在司徒乔早期的作品中就开始出现了,但是这种与现场报道结合起来的新媒体文化,对他无疑也是一种激励。
可以说,司徒乔是和鲁迅关系最密切的一位油画家,就在鲁迅去世前不久,他还陪鲁迅一家人看过苏联木刻展。在鲁迅的葬礼上,很多亲近鲁迅的版画家都在现场画了速写,司徒乔不仅画了速写,还在出殡前绘制了一幅巨幅肖像,成为整个送葬队伍的视觉焦点,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这件作品可谓现代公共艺术的一个里程碑,此后我们可以看到公共空间中巨幅肖像承担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司徒乔有着更大的艺术抱负。在1937年抗战爆发后不久,司徒乔在《大公报·艺术周刊》上发表的《当前的大道》,其中说道:“自明代以来便渐陷入混沌境,至今未得见新生的我国艺坛,也黑暗了若干世纪。算来意大利文艺复兴,正是我们渐次堕入文艺衰微之日……从文艺衰落至复兴的当前大道,有两个急待克服的仇敌,那就是:门户的藩篱与对艺术底(的)不忠。这两个劲敌被杀了,我们便将会明白,除掉材料影响与思潮背景的差别,中西两艺坛到了今日,是能交荣互进的。”
司徒乔对艺术理解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超越了门户之见,力图超越中西文化的分界。在调和东西方的方法意识上,他和同时期的另一位广东籍艺术家林风眠比较接近。不同的是,司徒乔认为文艺复兴以来的写实主义传统,比之西方现代主义,更有参考和学习的价值。
另一位文学界的巨人沈从文对司徒乔也是相当看重。沈对司徒乔的认可,不仅仅是艺术上的认可,沈从文很看重司徒乔平实朴素的人格,在创作上贴合社会底层,关注大变动时代普通人的生存处境,这恰恰和沈从文的文学追求是一致的。所以说,沈从文在美术界遇到了一个同路人,这就是司徒乔。
南方日报:对于东西方艺术的融合,司徒乔的探索有什么价值?
蔡涛:折衷中西的思维,在民国画坛是个普遍现象,这方面司徒乔最耐人寻味的行为,莫过于发明了竹笔。上世纪30年代,新媒体文化来势汹涌,版画、漫画、摄影占据了优势地位,洋画家的价值体系面临挑战,司徒乔在困窘之中发明了竹笔。这种简便的绘具折衷了水墨画、硬笔画乃至版画的技术特点,在纸面上可以表现出尖刻的笔触和充满节奏的刮擦感,带有着同时期版画家充满战斗意味的媒介特性,看到他的实验是希望打通东西方的界限。他站在了一个近代知识分子的立足点上观察世界、思考问题。
谈价值20世纪最优秀的中国艺术家之一
南方日报:您如何评价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战乱时,司徒乔所创作的一系列反映民众疾苦的作品?
蔡涛:放在世界艺术史的视野里来看,司徒乔的灾情画,如《空室鬼影》这样的作品堪称杰作。对比反映战争和灾难对人类摧残的世界级艺术作品,如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德国版画家珂勒惠支的《战争组画》等等,司徒乔的《空室鬼影》可谓毫不逊色,表现出了艺术家的良知和非凡的创造力。我们也许可以发问,为什么面对战祸,同时期的中国画家极少有如此彻底的反思和超越性的表现?
司徒乔的绘画创作后来经常被归类于现实主义,对他的理解比较容易脸谱化。但我们要注意到他创作上的一个特点,就是在创作现场,往往能触发他强大的创作能量,这点恐怕他自己都是不自觉的。例如他创作的鲁迅遗像、在新加坡创作的《放下你的鞭子》,全都是一种具有现场爆发力的创作。
南方日报:前几年,您在广东美术馆曾参与策划“浮游的前卫”展览,对一批美术史上“失踪”的粤籍现代艺术家进行了回顾,其中也包括司徒乔,乃至他的学生梁锡鸿等人,能否谈谈他们对20世纪中国美术史的意义?
蔡涛:毫无疑问,司徒乔是20世纪最优秀的中国艺术家之一。他在国内没有进入过美术学校,在国外也是游学为主,更多时候是根据自己的天性和良知,在行旅、战乱、病痛中打磨自己,寻求卓越表现,向我们展示了艺术家追逐理想的坚韧历程。
司徒乔作为一个具备前瞻性眼光的艺术家,他的思想和创作成果并未得到应有的评价。广州艺博院和中央美院美术馆近年来陆续举办了回顾展,将资料陆续公布出来,这对学界重新认识这位艺术家提供了条件。司徒乔的教养背景很独特,一个是出身侨乡开平——司徒家族遍布全球的家系,一个是岭南大学、燕京大学的教会学校背景,他从小很自然地就在国际旅行和家族聚会中,感受到世界的精彩和开阔。此后,他穿梭于东西方之间的国际旅行,在战火中奔波,为生存和创作争取条件,这种在地球上行走的幅度和强度,还少人可以和他相比。此外,在学问上,司徒乔虽称不上美术史专家,但也具备同期艺术家少有的钻研能力。
作品点评
点评人:陈志云(广州艺术博物院陈列研究部副主任)
《鲁迅画像》
(1928年,纸本炭笔素描,北京鲁迅博物馆藏)
此幅作品是为了配合《良友》(第二十五期,1928年4月)杂志报道鲁迅先生而创作的,这幅作品线条飞动,造型简练而富有雕塑感。棱角分明的形象恰如其分地表现出鲁迅爱憎分明的性格。寥寥几笔便能如此精妙传神,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司徒乔是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无怪乎,有人评价司徒乔的这幅画像“用笔有惊人的成绩”。
《放下你的鞭子》
(1940年,麻布油彩,中国美术馆藏)
1940年7月,抗日剧《放下你的鞭子》在新加坡上演时,司徒乔主动邀请剧中的主演金山(当时化名赵洵)、王莹为模特创作了这幅名画。司徒乔着重刻画父亲愧疚的神情,和女儿悲伤中露出对侵略者怨愤的眼神,这幅作品也因此具有无比的感染力。著名油画家艾中信先生评价说:“他在这幅不太完整的杰出的油画上……用画家的正义和激情,达到了用绘画艺术宣泄人物性情的效果。我们爱这样的画,不在于这一笔那一笔的功力如何,而在于笔底传神,性情真率,没有矫揉造作的弊病,是爱,是恨,是悲痛,是激愤,无不真挚若狂。”
《赶集去》
(1943-1944年,纸本水彩,
广州艺术博物院藏)
从1943年秋至1945年初,司徒乔远赴新疆采风,在这个世外桃源里司徒乔暂时忘怀了战争的苦难,艺术激情迸发,创作了一幅幅动情的作品。司徒乔在新疆和阗采风的路上遇到了这两位赶集的维族男女,他盛情邀请他们做自己的模特,于是便有了这幅水彩画《赶集去》。司徒乔的水彩画技艺自成一格,他借鉴了一些中国画的技法糅入水彩画中,非常注重线条的表现力和留白手法的运用。这幅作品他以简洁概括的手法处理背景,透明的水彩仿佛给画面笼罩了一层轻烟,更加突出了画中人,一条长长垂下的树枝使画面构图更富动感。整幅作品带出浓烈的生活气息和欢快的情调。
《少女像》
(1939年,纸本粉彩,
广州艺术博物院藏)
司徒乔是那个时代的中国画坛,为数不多擅长粉画的画家。著名画家吕斯百曾称赞他是中国的拉多(法国伟大的粉画家)。色粉颜料有一种独特的质感,它有着油画的厚重又有水彩画的灵动,非常适合司徒乔的艺术特点。他在色粉肖像画方面显示出对这种材料高超的驾驭能力。画中那位娴静优雅的少女是冯伊湄的妹妹。在这幅作品中,司徒乔以灵动的线条将色彩层层叠加,形成一种微妙的色彩叠压效果,由于颜料带着光感,将少女旗袍的轻纱面料表现得极富质感,那微微闪动的光泽映衬着少女的肤质,一股青春气息犹如热带明丽的春光,让人温暖。从这幅作品中,我们不难发现司徒乔深受法国印象派画家马奈、莫里索等人的影响,这使司徒乔的粉画作品会给人一种接近印象派油画的视觉感受。
《空室鬼影图》
(1946年4月,纸本竹笔水墨,司徒乔家属藏)
1946年4月,司徒乔一行人到了湖南衡阳考察灾情,当时衡阳等地正经历严重的大饥荒。单单在致和小村庄里就饿死了69人,其中村民吕玉甫一家九口,相继饿死。司徒乔来到吕玉甫家,看见幼子尸体尚陈在炉灶旁边,腹大如瓠盖。因为当地那些饿死的村民都是吃糠充饥,胀塞而死的,死状让人惨不忍睹。司徒乔站在这空空的房子中,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些饿死的冤魂在飘荡,就是在这样的情绪之中,司徒乔创作了这幅作品。这样的画面震慑人心,不单源自死亡给人的恐惧感,更源于母亲对孩子的爱——即使在垂死的一刻,母亲依然要给予孩子最后的安慰和温暖。这是司徒乔艺术最感人的魅力。
《三个老华工》
(1950年,纸本彩色铅笔素描,
中国美术馆藏)
1950年,司徒乔夫妇终于坐上了返国的轮船——威尔逊号。轮船经过檀香山时,上来了三个老华工。这幅作品充分展现了司徒乔素描的功力和艺术特点。他选用钟爱的褐色铅笔和米色纸——他喜欢材料本身的色彩作为人像肌肤的质感;以挥洒自如的线条,简洁而准确地概括出肖像的轮廓,处理肖像的表情时则非常细腻,特别是眼神的捕捉,将三个老华工被繁重的劳动折磨得麻木的神情充分表现出来。在艺术上,司徒乔越发倚重线条的表现力,与其早年富有雕塑感的处理手法截然不同,表明他已经摸索出属于自己的素描风格。这幅作品充分展现了司徒乔高超的素描技巧。
专题采写:南方日报记者 李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