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春晓
传统看多了,人的视觉神经似乎会过敏——对局部形态、笔墨的关注超越了对绘画本身的体会。打开一幅画,立即探头前去,且不论画了什么,便满眼寻着那或秀或涩、或劲拙或疏淡的细节而去。然后,点头、摇头,一派文气十足的满足感——仿佛自己已与那笔触的微妙相互融合了。或许,这是解读传统有效的途径——有时我也如此这般,沉于其中而备感快乐。然而,我时常地,也会出生出些困惑来。因为潜意识告诉自己,这样的眼睛虽然足以让我们深入中国画最精微的地方,对于理解中国画的独特趣味大有裨益,但——似乎好象忽略了什么。
可我是个普通人, 经常跟随着某种习惯而理所当然——尤其,当我面对的画面正是以传统的精微来体现某种古典静谧的美感时,我更是沉陷其中而难以自拔。于是,我知道想要改变这种惰性,就需要某种别样的美感来刺激我的眼球、刺激我对画面整体感知的某种麻木。所以,看到吉瑞森的画时,我有些诧异,随后发现——我需要调整一下我的视觉神经。
也许应该这样说,吉瑞森的画与我看画的习惯有些差异——眼球还没有调整到细节,便不由得被一种扑面而来的整体气息所吸引,没有办法回到以前那种过于精微的习惯中。似乎,也是没有这个必要的。因为他的画面天然地向我们倾述着某种东西,直接触动了我们的情绪。
我与画家不曾相识,他的画册是一个朋友邮寄来的。收到信的时候已是午后。早春的阳光甚是明媚,照在我的案头,荡漾着一种盎然的情绪。为什么要提一下读画时的环境, 是因为我认为这样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春,与吉瑞森的画很相配——他的画面苍翠葱郁,茂密繁盛的热带植物中盛开着一种饱涨的盎然生机。仿佛雨后的丛林,在肥沃的阳光下肆虐着生命最原始的张力——纠缠的根茎、浓郁的蕉叶、绚烂的花瓣、肥美的果实,在浓淡渲染、点线流动之中,彰显着某种来自天然的、生生不息的对于生命的体悟,以及对于这样一种生命力的倾述与赞誉。并且,他的倾述是那样的自然,没有太多形势上的做作。一切都显现得那么率性,甚至有些地方还流露着某种洒脱的“不讲究”。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它所要表达的,所要倾述的东西。也许,这种精致的缺失正是他的画面在述说生命生长的张力时最不可或缺的因素——因为,生命萌生的疯狂是无需掩饰的力量与气度。
于是,我突然发现,过于注重画面细节,甚至大谈笔墨是中国画底线的说法有些迂腐。因为,绘画更大的任务应该是去倾述、去表现。无论这种倾述与表现借助什么手段,手段都不应该成为最本质的东西。这正如我给另一个朋友写一篇小东西时曾说过:画面的形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画面背后的格调。但,格调这样的词似乎有些“玄妙”,难以传达它所对应的经验。所以,面对吉瑞森,我发现将“格调”一词变作“倾述”则更为准确——从我的某种直觉推断,吉瑞森应该是个理想主义者,并且是一个非常善于表现自己理想主义情绪的人。这样的人,容易在画面中宣泄自己,习惯将自己的某种感触“强加”在画面的背后,再满腔热血地等待这种“倾述”给别人的震撼。或许,震撼这样的词有些言重了,应该说是感动、触动。然后,他会在别人的“感触”中获得一分宽慰的满足。
面对善于“倾述”自己的吉瑞森,我想起一句话——画家不是上帝,我们无需要求他们满足我们所要求,只要他能在某一瞬间感动我们,他就是成功的。是的,为什么要让画家背上过多的责任——对于传统、对于笔墨?其实,一切我们今天看来成为“必然”的东西,可能在其产生之初也仅仅就是出于画家某种“倾述”的需要罢了。但可惜的是背着美女过河的小和尚过河后成了佛,而没背上美女的小和尚就在心里一直背着,跟着佛光理所当然地、辛辛苦苦地而又习以为常地跑着,殊不知佛早在前面酒肉穿肠了。
从吉瑞森的画册看,他应该是聪明的,没让自己背上太多的包袱。一切画面语言的表现似乎都是“轻装上阵”,在潇洒酣畅的笔、线、点、画,以及墨与色的时间痕迹中显现一种叙述的快感。在他的笔下,没有古人沉重的阴影,有的只是水墨与纸张交融时的节奏——这种节奏渗透在画面的空间中,一点点、一点点地扩散出某种跳动的情绪。但,这种跳动并没有让他的画面流于浅薄。他的画面——空间仍然丰厚,围绕着生命的丰铙而丰富。前景的明媚与淡墨罩染下的阴郁,虽然有些突兀,但却恰好彰显了一种外溢的厚实与丰富。并且,更值得指出的是,这种丰富与厚实的视觉感受之中,暗含的是吉瑞森对造型的准确把握抑或是他对写生对象的敏感把握——对表现对象“块”与“面”的敏感、对物象“质地”的敏锐,以及对世间花鸟形体特征细腻的选择与概括,使得他画面中的西南植物成为了一种意象化的符号——饱含着画家对于生命滋长的独特体会,带着野生的、茁壮的水分与力量。
翻着吉瑞森的画册,我沏上一壶茶,在阳光的炫目中贪婪地吸烟。我的身旁,扩散着初春斑驳的光影,屋外沉睡了一个冬季的草籽伴随着泥土的清香,一丝丝地向我传来某种生命滋长时的自信与快乐。于是,我深吸了一口,让这种敏感的细腻融入到我的眼神中。因为,用这样一种方式面对吉瑞森的画,我的心情是舒畅而恰到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