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脑上看了歌手龚琳娜唱《忐忑》的那段视频,感到新奇、兴奋。和着那变幻不定让人忐忑的旋律,看演唱者那如痴如醉激情四溢忘我的表演,步入六十六岁的老夫也被感染而仿佛变得年青了。问儿女,都说好玩;叫老伴儿过来看了一遍,却说胡来!虽然看法不一,甚至截然相反,但都关注了这件作品,说明这件作品成功了,至少我这个非音乐人是抱着欣赏的态度和愉悦的心情来接受它。据说有许多人在学龚琳娜的《忐忑》,其中不乏歌坛明星大腕来翻唱这件作品,也有人搞笑娱乐,把这段演唱极端化、妖魔化,作恶搞,这与曲作者和演唱者严肃的创作态度是格格不入的。
《忐忑》的成功,其原因有社会的,也有音乐本体的。作为一个音乐圈外的人来看,这件作品产生于今天这个提倡原创、提倡包容的时代,社会中的不同人群大多都以包容的心态来接受多元化风格和不同形式的艺术作品,尤其是对个性化的、具有新意的、具有对视觉听觉冲击力和内心感染力的作品往往会引起较强的社会反响。就作品本身来看,在近乎游戏的表演背后有着深厚的积淀和严肃的创作态度,创作者谙熟中国的音乐元素,又明晰时代的音乐需要,他们跳出了中国人习惯的视角而转换了新的视角来汲取和运用中国的音乐元素。这件作品是几年前在德国诞生的,龚琳娜的老公是外国人老锣,是《忐忑》的作曲者,他是个纯粹的音乐人,站在中国人的圈外,他不关心中国歌曲通过歌词表现什么思想内容,也不欣赏中国歌手一本正经的演唱,而只关心如何用新形式来表现音乐中的“中国元素”,如何在演唱的忘我与激情中表现“中国元素”。于是作者摆脱了中国语言的包装而将中国的音乐元素“提纯”了出来,以当代人的音乐需要重新塑造。这首3分45秒的曲子没有由语言构成的歌词,只采用了符号般的发声。创作者或许认为加上歌词会淡化或破坏音乐的纯粹。我们如以过去听歌的习惯态度来听《忐忑》,或许会觉得是异端邪调,但我们从中又分明感受到民乐和戏曲中的“中国风”。这“草色遥看近却无”的中国意味不是西方人可以凭空得来的,而是数千年中国传承文化酿造出来的,老锣只是使用了中国元素而不是创造了中国元素。
由音乐想到了书法。
一般认为,写字不一定是书法,而书法必须是写字。书法中所谓的“写”,是指要用书法艺术独特的艺术表现语言;所谓的“字”,是指书法创作必须遵守其形式的规定性。书法艺术与文字造型及文字内容的关系比音乐与语言的关系更为密切,更难甚至是不可分割的。音乐本来就有无语言的纯音乐,如器乐便是,岳飞“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便是没有唱词的歌。而文字是书法最基本的素材,传世作品中没有无字的书法,离了文字,书将不书!《忐忑》可以解脱中国语言,抽绎中国音乐元素来进行新形式的音乐创作,书法可以不可以?
书法与篆刻艺术,虽都是以汉字为基本素材,但这是从创作者的角度来讲,经过了漫长的时光过程,这些历代书法篆刻的遗迹,后来的接受者站在纯书法篆刻艺术的立场看去,就不完全与创作者的原本相契合。面对神秘的甲骨文,古锈斑驳的青铜铭文、浸蚀残破的石刻文字,以及难以辨识的古玺印文字等等,后人尽管不识或不完全认识其中的文字,不能或不能完全解读其中的文意,但同样能感受到古老的书法篆刻之美。不识汉字的外国人眼中的中国书法篆刻艺术,文字音与义的障碍并没有屏蔽其对书法篆刻艺术形式美的感受。当然外国人对中国书法篆刻美的解读,或不识甲骨文、金文、草书者对篆或草书作品解读的角度及深度会与懂文字者有所不同,但或许正因为解脱了文字字义的局限,对书法篆刻美的解读更能得到艺术上的纯粹,更具有一种想象的空间,这与老锣解脱中国语言而对中国音乐的解读有着共通之处。“世间无物非草书”这句清人的名言,其实是在世间万物中寻求草书精神,而不执著于万物之象或草书之形。
沈鹏先生认为书法所书写的文字内容只是它的素材,而书法的形式就是其内容,但这种形式不是机械的、无生命的,是有意味的形式、有诗境的形式(不是沈先生原话,大意如此)。这里没有将书写的文字内容作为书法艺术的内容,或者可以说排除了字义(相对的)而强调了字形之美在书法中的主题位置。当我们看了龚琳娜的《忐忑》之后,或许会自然而然地设想:可不可以探索既无字义又无字形完全没有汉字的“书法”?听起来匪夷所思,实际上早有人作过此类探索尝试,但我还没有看到令人信服的成功作品。这些尝试往往在排除汉字的同时,也排除了汉字所具有的独特之美,也就抽空了书法的魂魄,其创作往往走向了工艺化、形式化,成了另类的美术作品,成了真正的笔墨游戏。
探索这类创作,在今天这个多样化、个性化的时代,未尝完全不可,关键是摒除了字形,但要留住“字魂”,也就是要保持书法的内在元素。要表现书法艺术空间美(塑雕属性的)和沿笔墨展开的时序之美(音乐属性的),虽不见字形,但要“零落作尘碾作泥,唯有香如故。”(陆游诗),要把书法中的用笔、用墨的变化之美以及章法形式乃至装饰手段抽绎出来,运用于新的创作尝试,浅白地说,就是不见习惯的书法形质,但可以体味到深厚的书法意味,这正应了古人“务观神采,不见字形”之说。就像《忐忑》一样没有中国语言而保持着深厚的音乐中的“中国味”。好比哪吒拆骨还父、拆肉还母,但用莲花枝叶重塑的那个哪吒,仍是中国式的神话人物,仍潜在透露着父母的精神传承。
从理论上这么从音乐的创新推移及书法的创新,说来容易,做起来要比沿着惯性写传统样式的书法难得多,而且时刻承担着脱离汉字之形便不是书法的危险。这种新探索不但要对传承的书法非常熟悉,而且要以新的理念来突破传承的重围。同时又要求技法上的高超。听音乐界的专家讲,其实《忐忑》的作者也是在眩技,龚琳娜的作品使别的歌手模仿起来很困难,演唱技巧的高难度是重要因素,复杂得令人眩目的技巧也是美的重要构成部分,庖丁解牛“合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的眩目技巧,何尝不给人以美的享受。
继《忐忑》走红之后,在湖南卫视的节目中,由龚琳娜与六位“声灵合唱团”表演的无伴奏合唱《丢丢铜》又再次眩世。她在走一条艰难而有意义的创作道路,披荆斩棘地开辟新路要比平平稳稳走老路要多付出百倍辛苦,多承担百倍的风险,这是一种值得尊敬的艺术创造精神,这种精神,应给如今日复一日在复制自己的书法家带来反思。每一件作品都是原创,不重复自己固然比走老路艰难,而一件作品历时不磨、百看不厌则更难,传世的经典书法作品大概都有此等魅力。而龚琳娜的《忐忑》初听初看使人在新奇中兴奋,再听再看渐失新奇,随之也渐失感动。君不见现代派的书法作品只能“看”而不能“读”,只能在短时内给人新奇而难以在反复品读中给人以隽永之美,此种警示,也应给欲求新变的书法家带来第二种反思。
有兴趣者不妨来试一把!以此语告邱振中兄,振中兄莞尔一笑,说: “书法创作中不用汉字,或者说,创作时去掉汉字的制约而写出看起来像是书法的东西,很多人都做过这种尝试。这是一种思路,但就书法创作而言,我认为还是保留汉字更有利。”——想来也是,此种由《忐忑》引发的思变冲动与书法的难变之体,使人生出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