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书法与音乐作比较,这个课题不好做,因为书法人对音乐外行,而多数音乐人对书法也不熟悉,不熟悉就无法比较,不通过比较就难以发现其中的差异与内在的密切关联。而能兼善音乐与书法者又非常少。此时便怀念已故的兰玉崧教授,他是研究音乐的专家,同时又是知名书法家,属凤毛麟角,当下找不到第二人。刚才听了音乐家的发言,颇受教益,我对不懂的东西往往心怀敬畏,而面对音乐专家来说与音乐相关话题,心中惴惴。
书法作品是在空间中展示,属空间艺术,是通过视觉来感知的;而音乐作品在时间的过程中流淌,属时间艺术,是通过听觉来感知的,二者不同的载体、不同的存在方式和感知方式是显而易见的。但从艺术规律上,从形而上的层面,也就是中国古代哲学所说的“道”的层面是相通的。从审美的境界及技法的原理上讲都有许多相近可以类比之处。近三十年随着国家富强、社会发展,文学艺术迎来了大繁荣大发展的局面,在发展与新变中,音乐和书法也都面临着类似的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所以开这样的研讨会,在不同专业之间作比较,可以产生相互启示的作用,可以涉及到平时难以触及到的话题,可以在不同专业的交流与撞击中产生灵感的火花。
书法虽然是空间艺术,其作品的物质形态是空间性的,但在它的创作过程和欣赏过程中,是沿时序展开的,所以书法应具有雕塑般的空间造型之美与音乐般的在时序中展开的韵律之美这双重属性,这与舞蹈有相似之处,是沿时序展开的空间造型。说书法有着音乐般的时序性并不是因为有这样一个研讨会而来牵强附会,书法艺术确定有着时空两重性。书法一般要书写有内容的汉字,如古诗文等,必须在规定的内容、规定的空间秩序中沿时序展开书写,并沿时序进程产生许多随缘生机的变化。而作品的欣赏者,在对作品整体形式美扫描的第一视觉之后,就要沿书写内容也就是沿书写时序来解读这件作品。不仅是书写内容所规定的时序,而且是字构“笔顺”所规定的时序,书写过程中笔笔映带呼应中的时序。如果视古人所谓的“笔法”是点画的造型及完成点画造型的书写技法,那么“笔势”就是沿书写顺序而展开的点画势态之美,是通过点画之间相互依存的关系而产生的美。由此推及“字势”、“行气”等等也是沿书写时序展开的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相互依存而产生的美。这一点书法与绘画不同,绘画重在通过整幅的空间构成而感受气韵、气势之美,而书法除此之外,更重视通过沿书写时序去体会其中的韵律美、势态美。
在书法技法的诸多元素中,古人强调笔法第一。赵孟頫就说过:“书法以用笔为上,结字亦须用功。”“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笔法美是书法美的核心,是书法区别于其它艺术门类最基本的个性。虽然绘画也讲笔法,但绘画的用笔与书法的笔法有着根本的不同,书法的笔法与笔势重通过时序过程而生发出的美,绘画则重点画的空间造型之美。前人讲学书法要“观古人下笔处”,就是讲要用心于对笔势的研究,书法中沿时序展开的点画势态之美是其最耐品读之处,是书法获得隽永之美的核心。只能“看”,即作品只重视空间造型之美,而不耐“读”,即没有在书写过程中笔笔递进、八面出锋的势态之美,其作品就不具有隽永的意味。古人说读书法要“口诵其文,手楷其书”,也就是要沿文字的时序赏读文采风流,同时沿笔势的时序品味翰逸神飞。
古人书法重“读”,而今人的书法重“看”,“读”是用心品读内在的韵律和文化意味,而“看”则是用眼睛来观察其外在的形式之美。也可以说以儒家中庸思想为主导的古代文人书法重在时序过程中产生的韵律之美,而以艺术创作理念为主导的当代书法则重形式构成的空间之美。相比较中,传世的金石书法因刻或铸的“二度创作”,再加上长期锈蚀斑驳,其沿时序展开的笔势关系已模糊不清,而以突出字的空间造型美为主要;而传世的手写墨迹包括刻工精致能保存书写笔意的石刻法帖书法,同时表现出空间的形式之美与时序的韵律之美,而古人将用笔视为首要。过去可谓是书法的“书斋时期”,重掌中案上细细品读,玩味沿笔势渐次展开的韵律之美,而今“展览时期”的书法创作,重作品形式对视觉的冲击力,重“看”的第一印象。如用音乐来作比较,书斋中的书法重在时间中延伸的“旋律”,而展览中的书法则通过许多新的技巧来制造“和声”效果。例如篆刻中我们可以把传达笔意的刀法比作“旋律”,而运用各种手段制作印面的残破效果,从而强化印面的金石气氛,我们可将此视作“和声”。当下展览中的书法创作,有片面强化这“和声”效果而淡化“旋律”的倾向。
当代书法经过三十年的发展,形成一个社会参与广泛、持久不衰的“书发热”。三十年间经历了一波又一波承传、扬弃、新变乃至再扬弃、再新变的创作过程,在作品形式、创作技法上大大突破前人。这种新变与突破是顺应书法的“展览时期”而形成的新理念作用的结果,反过来新的形式与技法又对创作理念产生催生作用。一切与作品形式表现作用较为直接的技法都在丰富甚至夸张,如章法的疏密对比、字法的解构变形、用墨的丰富表现乃至形式设计、选纸用材、工艺装饰等等;而与形式表现不甚直接或作用不强的技法,如笔法与笔势,却在萎缩和变异。形式至上的口号不但淡化甚至排除了文人书法所重视的“文”与“人”,同时也淡化了“读”而强调了“看”,也就是淡化了书法内在的韵律而强化了外在形式。在当代书法走过了三十年的探索发展之路时,书法界开始反思这个问题,此时此地,召开书法与音乐这个研讨会就显得具有特殊的意义,当引起书法人站在文化传承的立场对当代书法作全面的审视和深层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