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修竹
在蓉西清水河畔,有几处连成一片都称作“花园”的多层楼住宅小区。但这些小区却没有一处像样的花园,倒是一些底层住户门前和顶层住房楼顶有各自开拓的花园,花花绿绿,情态各异。透过这些花园的打理状况,你能一眼瞥出主人过日子的心境。
我和万岭是这片“花园”小区里遥遥相望的邻居。十三年前,我们相约在这里各自买了一套住宅,都是七层楼的顶层,没有电梯带你上去,得自己爬。我们为了有一片自己的绿。
经历十多个寒暑,我衣奔食走寄身天涯且心境荒寒,我楼顶那片绿孤寂地披着四季风霜雨雪自生自灭着,早已一片凋零。而万岭楼顶那片绿却变成了桃源之境,终年郁郁苍苍,花柳芳菲,生机勃勃。每到万岭家,当我气喘吁吁爬上七层楼时,我总会说去楼顶看看,即使先入厅堂剪烛促膝,临走时也会上楼去望望。风和日丽,秋高气爽之际,我更是愿意同万岭一起浸润在楼顶的那片绿里,我企盼在他的那片绿里寻觅自己丢失的那份慰籍。
二十三年前,我和万岭几乎是在同一时期从柳城调到省城工作,一起告别了杨柳河畔那片被柔美缠绵月色轻笼着的苍翠,我们常常在一起怀恋那段时光,怀恋那苍翠中蕴含着的清虚幽谈;怀恋那萧疏清旷中焕发着的激情。他常说:“我们没有错,从那时起。”那时的我佃心不为形役,情不为绪使,手不为法囿,天真,淳朴,自然。如同那片春光韶丽、云霞灿烂里的绿。
我每次去万岭家,都能看到客厅墙上的那幅二十年前所作的指墨花鸟《秋兴图》。我曾对他说:“这张画留着!”这幅画在墙上挂了十年,一直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怎么也看不垮,每次都能读出新感受。近些年,万岭中年寻径画了一大批配景人物,这批人物画格调高古清逸,迥异于时下流风,我常常能在京城和江南同道中听到赞许声。尽管我也称羡万岭在这类作品中流中露出来的过人才气和灵性,但我还是更喜爱他气势纵横、狂傲不羁的指墨作品。这么多年万岭从未间断他的指头生涯,其指墨之作在每个时期都有新气象。我特别们好指墨挥写中那种偶然恣纵和苍率天真的意趣。最近几年我水墨作品笔墨体系上的一些变化,曾深受万岭指墨影响。万岭指墨创作的过程始终保持着凌历之锋芒、潇洒之灵性,这种从未钝化过的敏锐来自万岭人格中的那种自信。
万岭天性豪放激越,对生活、对艺术从骨子里透着坚实的自信。这种自信造就了他在淡定清静中从容地焕发着豪情,从不言败,营造出一种充满活力而又沉稳恒定的心境,就如同他楼顶上那片常年葱郁的绿。
劳生无常,世率艰辛,人总处于生存的种种不町名状的纷扰之中。眼下这个世界最容易失去个性,也是自信最脆弱的时代。没有坚实的自信支撑着信念,只会随波逐流而没于灰飞烟灭。但万岭却有与生俱来的自信,且那样坚实。这自信如同人生激流中那块稳稳的磐石,支撑着万岭的人生和艺术,坚不可摧,令我这样一个性格脆弱的人自惭形秽。我常向友人们这样戏谑:“我和万岭一道在峭壁上攀爬,当他一只手抓住了一根细藤,一只脚趾蹬着了一条石缝,他会兴奋地叫我:‘呃,这里有路!’而此时我正在旁边,双手抱着一棵碗口粗的树,双脚踏着一方桌面大的石在瑟瑟发抖。如果我和万岭一起掉进深渊,此时有人向水中扔两根稻草,他会扶着这根稻草游到岸边,我却在抱着那根稻草往下沉。”这就是自信,这就是万岭那坚实的自信。
万岭的自信除了表现在他对自己艺术自信外,还有对自己艺术鉴识能力的自信,保持着一种对艺术天真无邪的赤子之心。他见俗画,心中发堵,必一骂为快;不合自己的鉴识认定,从不谦让别人,必一争为快。那年,我一江南同道朋友来川,聚会时万岭应邀作陪,席间大家纵谈艺坛春秋,为一鉴识相左,他同这位远方来客激烈辩论,面红耳赤,愤然之情溢露于表,弄得这位朋友下不了台。搞得我也很难堪。事后,我对这位朋友表示歉意,朋友却感慨地说: “当今像他这样为人为艺均赤城之人已不多见。”反而表示了敬佩之意。
这些年,我知道万岭凭着坚实的自信独涉寂寞之道,他同自己那位贤淑的妻子共同撑起了一个温馨的家,培养了一个懂事而有着同样奋斗精神的女儿。令人欣慰的是,他始终保持着那份散淡悠然的从容,你看他那静雅秀逸的清供小品,他活得那样旷达恬静,像他打理得郁郁葱葱的那座花园。
在万岭的花园里,我找回了自己心灵丢失的那一片绿,我更愿和万岭在一起共同去找回二十三年前丢失在杨柳河畔的那一片苍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