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念
站在眼前的这座楼阁,是一个时光收藏家。比其收藏更丰富的,是千百年来相守相望的这湖水。
从天而降的静谧里,起落的涛声也于那一刻停顿。我双手交叉搭了个取景框,仿佛要透过暮色里虚无的框定,触摸那季节深处的画面,以及历史时光曾激起过的阵阵回响。
九百多年前,也就是宋仁宗庆历六年(公元1046年)的某个夜晚,恰值秋季,凉意一寸寸地攀爬上范仲淹的肌肤。这位北宋名臣鬓角斑白,日子过得并不舒畅。这一年,他被贬知邓州(今河南邓县)。
略显拘谨的书房内,灯火将范仲淹一张清癯的脸庞在屋墙上打出一个虚弱的剪影。他慢慢展开驿使送来的山水画轴。他并不熟悉画的作者,但送画来的滕宗谅是他多年的好友,被更多人记住的是“滕子京”这个名字。与他命运的境遇相似,滕子京同样是遭贬的落魄官吏,两人各处异地,唯有纸上飞鸿。
画幅在手掌挪移间徐徐拉开,范仲淹看到了水,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水一直流淌到目光的尽头,迅疾消失,连同那些大大小小的帆影。近处呈现的,是从高大林丛中生长出的一幢三层纯木结构楼阁—四柱高耸,顶檐牙啄,金碧辉煌,仿似一只腾空的鹏鸟。楼筑建得很雄伟,范仲淹一眼就洞穿了好友滕子京的心思。
谪守巴陵郡,濒洞庭,临长江,流水匆匆中隐匿的无奈凄凉压得滕子京心头沉甸甸的,但水所生发出的大气象又让他精神一振。身为曾经的同僚好友,在范仲淹眼中,滕子京从来都是个不安分的人。范仲淹在西北经略边防事务时,两人曾密切合作抗御西夏。滕子京是一位有抱负、很能干的人,他在工作上从不循规蹈矩,常常为达目的而不注意方式方法。西北前线,与西夏的连连战事,让他伤透脑筋。为了减弱西夏政权和军队在民众中的基础,他耗费大量的钱财,目的是搞好与地方酋豪的关系。尔后,这些授政治上对立者以柄,遭人检举,罪名不小。宋朝皇帝接到弹劾举报后审计滕子京,此事虽有范仲淹、欧阳修等好友在皇帝面前求情,但一纸贬书,滕子京最终没有逃脱贬谪的命运。
这一贬,成就了他自己,也成就了一座城市。
滕子京待在岳州的时间是从庆历四年春到庆历七年初调任苏州。在后人津津乐道的叙述中,他以忍辱负重、殚精竭虑的三年时间完成了今天看来都是十分重要的三件政绩工程:承前制,重修岳阳楼;崇教化,兴建岳州学宫;治水患,筑偃虹堤。即使有人笑称的三大政绩工程,于今天的执政者而言,也都堪称大手笔,且为民生实事。
岳阳楼重修落成之日,滕子京只是“痛饮一场,凭栏大恸十数声而已”。这是一种压抑太久之后的释放。一个负罪的贬官,一趟失意的仕途,一场坎坷的人生,足以使人消沉、颓废,但他忍辱负重并勤于政绩,把个人的惨淡悲伤心境丢在了历史的风中。
在方志里保留了滕子京为求《岳阳楼记》而写给范仲淹的信—《求记书》。其中有一段很关键的话:“谨以《洞庭秋晩图》一本随书贽献,渉毫之际,或有所助。”这幅历史上最早描绘岳阳楼的画卷,因此诞生。
可至今已失传的《洞庭秋晚图》,究竟出自谁之手,早已成谜。我几次找对岳阳楼文化有研究的专家打探,在何处能找到这幅画的资料,皆被告知无能为力。
仍然回到庆历六年的那个秋凉如水之夜,范仲淹端详着画。他一会儿看看楼,一会儿看看水,他的视线仿佛穿越纸幅的局囿,从一个有限的视域里,看到了洞庭湖的浩浩荡荡,看到了水的无际无涯。整张画卷充满了透彻的潮湿气息。他的视线也从有限抵达无限。
《洞庭秋晚图》成为范仲淹打开视野的一个动力原点。然而这原点,已经无迹可寻了。它的失传没有历史记录和民间传说。它只是曾经作为催生《岳阳楼记》而存在过,然后就悄然隐遁入茫茫夜色之中了。
画的结局被时间弄丢了。就像一颗流星,在横无际涯的洞庭湖的水波中,飘入更加浩瀚的时间之海。也许,《洞庭秋晚图》不只是画了一座楼阁、一湖水,它在被范仲淹乃至更多不同的人多次端详之后,难以逃脱命运的神秘性—它注定只是成为一个动力原点,它跟随时间的变迁而发生变异,直至最终无故地消失。而那被水的行走带离的不仅是不复返的时间,还有那些隐藏在时光角落里的秘密。因为秘密,岳阳楼便有了多变的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