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一直
有一本书《汪曾祺:文与画》,内收不少汪的书画作品及谈书画之文。其画清雅飘逸,其文温润从容,一以贯之地体现了汪氏特色的“中国风味”。汪曾祺说他写字、画画,都是“业余爱好”,是“岔乎岔乎,找点事情消遣消遣”。他用陶弘景诗形容自家书画:“只可自怡乐,不堪持赠君。”作为作家的汪曾祺以写作之余墨为画,也有一些画家是以绘画之余墨为文,且其文饶有意味,甚至颇有可观。
曾与一资深作家兼编辑说起目前文坛中“非虚构写作”,可瞩目者,他首荐非文坛中人陈丹青。陈曾以《退步集》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5年度散文家”提名。虽然陈本人未必会看重此奖,但至少说明了文学专家对其余墨为文的激赏。陈丹青是职业画家,却能使散文面相自由,心神激荡。评论家谢友顺说:“《退步集》让人称道的,首先在于他散文‘自由而后工’的内在冲突与内在圆满,其次在于他理解的智慧,再次在于其文字的古典教养……”其余墨为文,充溢着智慧、散漫而又精审的意蕴,其综合修养远胜于大多数专业作家。陈客串文事,既有不为写作的超脱和达观,又有专注写作的执着与敏锐,为与不为间的分寸拿捏得体,不愧为木心的入室弟子。
陈丹青的恩师木心,早年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系,1982年移居纽约,其在美国的身份首先是画家,至少先以画成名。他还是第一位画作被大英博物馆收藏的20世纪中国画家。在绘画的同时,木心多用余墨为文,最后是文名远胜画名。自1984年至2000年,他出版了12本小说、散文和诗集。其“余墨”在量上和专业作家比也不算少,而在质地上更被陈村、何立伟等誉为“中文写作的标高”。陈村甚至说:“木心先生的文章在我见到的依然活着的中文作家中最是优美、深刻、广博。”陈丹青更推崇其师尊“可能是我们时代极少的完整衔接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的文学作者”。虽然对木心的评价,仁智互见或另有异议,但他以画家之余墨为文而成一流的文体家,特别是文字上多有独得之妙,则有目共睹。阿城说:“木心先生的文字介绍到中国来,我能在丹青、何立伟之外提供的一点是,共和国缺这样本来就应该有的知与识的构成。”似不失为公允之论。
木心之于文章,虽用的是画家之余墨,但他还是把文学创作当做一项事业来做的。而另有些画家写文章,有点像玩票。如黄永玉、黄苗子,率性自由,精灵古怪,幽默洒脱,嬉笑怒骂,自成一派。再如自称“文学是我的私生子”的吴冠中,余墨为文,清秀隽永,简练坦诚。当然,上述标举还只能说是特例。事实上,画坛上能用余墨为文而其文又可观者鲜矣。哪怕是一些以写文章为“主业”的美术评论家,如陈传席等,虽时有一得之见,也敢说话,但文章本身令人不敢恭维。倒是在美术批评上半路出家的张渝,其《雪尘画语──我对中国画家的检视》,文字颇可圈点。
另一方面,从文坛来看,懂美术、谙绘画的作家写出的作品倒是大多简洁耐看,少废话,多意蕴。鲁迅固然不用说。高层次的如闻一多、张爱玲、汪曾祺。写诗的艾青、席慕蓉亦是。苏雪林少女时便能诗善画,曾赴法国学美术,后转向文学研究和创作,被阿英称为“女性作家中最优秀的散文作者”。曾是美术工作者的阿城也不例外。与汪曾祺、贾平凹、冯骥才等并称“中国四大才子”的忆明珠,集诗书画文于一身,其诗文多有得力于绘画处。曾在摄影评论上颇有影响的刘树勇,近年以“老树画画”而多受瞩目。不仅画作别开生面,而且题画文字相当了得。余墨为文(诗),意趣不让“正”墨。
有一次吴冠中和汪曾祺聊天。汪说自己平生有两大憾事:一是外文没学好,二是应该当画家。吴则认为自己不应当画家而该当作家。只是彼此都太老了,如果年轻,倒不妨交换一下。而画家的余墨为文或作家的余墨为画,也许多少弥补了各自之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