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智
揭大字报
老师当时用的纸,就是学生手中常备的、最廉价的、薄的道林纸。老师经常坐在背向宿舍门口的书桌前,将毛笔笔头直接伸进墨水瓶中,蘸足了钢笔水,再将笔毛在瓶口处掭几下,挤出多余的墨水,就可以在这种纸上写字了。这种纸的特点是光滑而且不吸水,所以墨水较长时间停留在纸上,笔画就显得深浅不一了。但这并不影响老师字体的雅美。可见,字的好坏,决定性因素是人,书写工具终究处于从属地位。
在特殊年代、特殊环境中,我得到的这两张字,虽然字数很少,却意义非凡。它留下了那个时代的印记,记录了我纯真的情感、执著的求学态度,以及老师精湛的书法和随时因人施教的高尚师德。要知道,那时的老师还处在半被监督改造的阶段,因而更为难能可贵了。
现在的年轻人,恐怕对“四大”知之甚少。而在“文革”中,“四大”泛滥成灾,甚嚣尘上。“四大”即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而首当其冲的即是大字报。
1966年6月2日,《人民日报》转载了聂元梓炮轰北大党委的大字报,随即“造反有理”之风席卷全国各个领域。大字报则铺天盖地,掀起一个个“批斗”的高潮。大字报没有任何法律依据和准则,谁都可以书写,谁都可以张贴,而不必负任何责任,可以捕风捉影,罗织罪名,可以暴露他人隐私,可以乱扣任何骇人听闻的帽子,任何人都可以被批判、攻击、谩骂、诬陷。
北师大的大字报席棚长达数百米,分布在校园几条主干道两旁,连绵不断,甚是壮观,两三天即更新,有时墨迹未干,即被新的大字报覆盖,毫无道理可言。但无论怎样针锋相对,鸡吵鹅斗,字迹总要清楚,让人看得明白,于是各派都安排写字好的人来书写。启功老师恰是在这时被中文系红卫兵组织看中,抄写大字报的。因为老师的字写得既好又快,所以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便沦为红卫兵的书写工具,这实在是时代的悲剧。
每逢重大节日,如党的生日、建军节、国庆日,学校各系、各年级乃至教学班都出专栏庆贺,老师称之为“精装版的大字报”。中文系的板报,除了革命小将提供内容外,装潢和书写全由老师完成。老师先把报纸裱糊在木制平板上,再将图画纸裱糊在报纸上面,待干透后,以浅蓝的广告色刷成底色,再用浅红或赭石色画上太阳、松树、梅花、竹子之类的图案,以烘托喜庆又革命的气氛,而后选抄毛主席诗词及红卫兵标语口号式的诗歌或散文,内容以震耳颂歌为主,间或有横踢竖咬、打倒一切的批判,若不看内容,装帧、排版、绘图、书法均十分精美,简直就是绝佳的艺术品。到了纪念日,中文系专栏最受瞩目,老师自己也颇为欣赏。可惜我没有照相机,未能及时将这难得的艺术品拍下来,但我自有我的心路:专栏展出后几天,晚上10点钟以后,我便偷偷下楼,窥人不在,将专栏撕上一片,胡乱折几下,塞到书包里。过一会儿,再撕一片……老师抄写的大字报我也撕过几次,不过因为纸张粗劣,脆且薄,一旦粘上糨糊,就无法揭下来,只能寻找没粘上糨糊之处,故成功率极低。尽管如此,我还是万分紧张,一旦被人发现,落个“破坏文革”的罪名,后果不堪设想。我是担了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危险去干的。夏日里有一天晚上12点左右,我从宿舍溜出,来到老师抄写的大字报前,仔细寻找可揭之处。刚揭下一点残片,就听见远处有说话声音,我不敢在灯光明亮的马路上停留,也来不及跑开,只好躲在席棚后面一棵大树后阴影处。
百花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