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振宽
从最一般的美学范畴讲,现实是艺术的基础,艺术离不开现实,但它又不是生活本身。现代中国画在接受西方绘画影响的同时,脱离不开中国传统哲学和绘画精神的滋养。“天人合一”,“似与不似之间”正是中国文化精神的合理内核和形象概括。中国画如果全然脱离现实,画家的人生体验将无从谈起;如果只停留在对现实的表层反映,作品的内涵就会消弱;如果仅仅追求对客观对象的逼真描摹,作者的感情宣泄也会化为乌有。这种既离不开现实又不能一味贴近现实的特性,逼使画家不得不在现实和艺术之间寻求着最佳的契合。如果把作画过程中的心理机制作一简化描述,可以概括为对现实和艺术之间最佳契合点的寻求、选择和把握。
山水画有以秀美简逸胜者,有以壮美朴厚胜者,有以泼墨泼彩为长,有以点线皴擦为长,这是个人风格;南方画家多表现水乡平远,烟雨空濛,北方画家多表现高原厚土,洪荒大漠,这是地域差别。一个时代,一个地区,一个画派,在集体无意识中又会出现个性差异。明清仿古之风盛行时,出现石涛、八大、扬州八家的独创革新。江南雅逸冷隽之风统领画坛时,出现吴昌硕、黄宾虹的厚重沉雄。千差万别的面貌都是在各自不同的角度对现实体验和艺术表现进行各自不同选择的结果。
当你在陕北黄土高原上跋涉时,眼前的千汫万壑连绵起伏,土屋窑洞错落其间,或是驮着粮袋的毛驴蜿蜒于山梁沟峁,或是迎亲的唢呐声回荡在垴角崖畔,或是老羊倌如泣如诉的“酸曲”听得你忍不住掉眼泪的时候;当你在河西大漠、戈壁草原或古长城的残垣断壁间,迎着风沙长啸慨叹时,透过这历史、现实和神秘莫测的大自然,得到的是宇宙不可抗拒的永恒魅力和人的既渺小又伟大的本质力量的感受。而这些感受不可能通过对眼前直观景象的如实描写表现出来,也不可能用描绘青山绿水,清淡雅逸的笔墨表现出来。说对客观对象需要抽象、概括、总体把握也好,说在艺术语言上需要变革、创造也好,都有一个客体和主体,现实和艺术表现之间的最佳契合点的选择问题。唯其如此,才能透过你所描绘的可视形象本身,表达出那种不可见又确实存在着的叫做思想、内涵的东西。也才能透过你画面上能看得清楚的形式符号,体味出那种说不清楚而又确实存在着的叫做风格、个性的东西。艺术创造的本质并不是看你画了什么和怎么画的,而是那些隐含在这些东西背后的精神内涵和个性特征。
所谓寻求现实和艺术之间的最佳契合点,就是不同画家对客观和主观,具象和抽象,写实和写意,形象和笔墨之间不同“度”的选择、把握和融汇,从而也就形成千姿百态的艺术面貌,产生样式各异的风格流派。
一幅写意山水画,大都有一个“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作画过程。在一张纸上,约畧勾出某种形象,步步深入,形象从朦胧到清晰,是“从无到有”。但形象愈清晰,愈象某种对象,即离“现实”愈近,则离“艺术”愈远。通过各种手法在画面中的形象与形象之间,笔墨点线之间,虚实空间之间,该连的连,该破的破,该浑的浑,该醒的醒,该加的加,该藏的藏,使已经清晰的形象又模糊起来,是“从有到无”。自然界中的万事万物,单独看是清晰的,但整体看又是互相关联牵扯,模糊混沌的。山水画中的形象如果是一个个清清楚楚,各自孤立的个体,缺乏互相间的整体关联,没有笼罩在统摄画面的某种氛围之中,就缺乏传统山水画中称之为“气”的东西。画面缺少了某种“气息”、“气象”、“气度”,就容易流为“媚俗”的“似”和轻浮的“薄”。所以,作画过程中当“似”到来时,需要对形象“破坏”,加强其“不似”的抽象因素。而当“不似”出现时,又需随即加以具象的调整,寻求“不似之似”。如此建构——破坏——重建——再破坏——再重建,周而复始,层层叠加,使画面无序而有序,无形而有形,无笔墨而有笔墨,深厚而灵透,丰富而单纯,模糊而明晰,达到“剪不断,理还乱”“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美妙境界。这种境界的获得,正是作画过程中不断地对似与不似,抽象与具象的调整与把握,对客观现实与艺术表现之间的最佳契合点的寻求、捕捉与把握的结果。
纵观历代大师的作品,莫不如此,黄宾虹尤堪称典范。他的画懵懵懂懂,混混沌沌,近看除密线繁点,色斑墨泽外似乎什么都没有,远看则雄山茂林,郁郁葱葱,气象万千,神秘莫测,什么都有。特别是局部看来,极富现代意识。从那画面上似是而非、若即若离的形象,断断续续变化万千的线条和积墨,像跳“踢踏舞”般的点子中,可以猜度和依稀看到他作画过程中思维与画面的显现同步,心律节奏与笔墨运行共振的作画激情,这正是自始至终进行建构、破坏、重建,自始至终在似与不似、抽象与具象、主观与客观之间游弋,在现实与艺术之间寻找把握最佳契合点的高度体现。
写意的山水画,是一个高层次的创造性精神活动。不同画家,不同作画阶段有着更复杂的心理活动和体验,语言和文字在企图表述作画过程的心理机制时总是笨拙的。绘画的理想境界时时在向画家招手,一代又一代画家可以用自己独特的体悟,创造出变幻无穷的艺术硕果,从整体上不断向艺术的最高境界逼近。但是任何时代的任何一个个人,犹如一个虔诚的宗教徒,永远无法达到极乐的彼岸。
“佛法无边”,但同时,“佛自在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