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振宽之弟口述崔家历史

　　我们崔家是民国时期西安城很有影响的大家族。

　　我的曾祖父名自永，字远斋，生于清道光年间，殁于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生二子。长子，即我的祖父，名生安，字仁山，排行十一(宗族排)，生于清同治十年(1871年)，殁于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叔祖父名生辉，字耀亭，行十五。

　　我的父亲名恒源，号恒淼，字百川(以字行)，生于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殁于一九七三年。父亲堂兄弟七人，父为长。父亲生五子二女，长子振民驰骋金融界。次子振田黄埠军校毕业(黄埔军校成都本校第十八期，第二总队骑兵队)，参加过辽沈战役，后任新疆布尔津地区人行行长。振宽行三，我们叫他三哥。

　　我家祖籍河北省永平府迁安县，先祖崔成，明洪武二十四年充军，建文元年从燕王克郑村坝，功升百户。建文二年克济南，功升副千户。建文三年破易州，功升正千户。建文四年，平定南京，功升指挥同知。永乐元年钦升兵马司正指挥，子孙世袭。后从秦王分封陕西，掌五卫府兵，遂定居长安城南瓦衚衕。其后各辈均以科举入仕，至八世祖崔尔进，万历三十三年进士，累官至户部右侍郎，户部尚书。崇祯九年卒，著有《溶野偶存集》，诗文奏疏十二卷。

　　清代中叶，后裔各支分流外迁，我们这支遂迁居陕西长安引镇仁义堡至今。

　　我的曾祖父远斋公，曾在左宗棠镇守陕甘服役时因车祸腿残，但曾祖父虽残而志坚，耕稼治生，克勤克俭，严律子孙立业事功以光其宗，故家业日升。曾祖父为人刚正，处事练达，明哲事理而忠恕待人，热心公益。凡村中诸事必躬亲自厚皆措理裕如，深得乡里赞誉。曾送“公正廉明”匾额以示颂仰。

　　祖父仁山公，长安(即西安)名绅。光绪三十年国家兴学，祖父提倡最力。幸蒙县正堂谕令立初级小学校，被任董事长，历数年颇著成绩；宣统三年被选南三区自治会会长，辛亥革命告成，被委任鸣犊仓仓绅；民三年被委任南三区保卫团团长，在任历年，地方安靖，闾里无不称赞。陈树藩主督陕时，总粮台聘为委员。时政府兴办农会，倡导森林，仁山公首先以私有之地龙渠沟栽植树木一万多株。数年之后，长达三公里的万棵杨柳成林，蔚为壮观。受到陕西省建设厅的嘉奖并题“万木峥嵘”四字匾额，并以仁山公的名字命名“仁山森林”，由主政陕西的胡宗南亲笔题写，并被委任陕西省农会森林专员。

　　民国十年间清慎廉明之功，深为县府嘉许。县长桂翰丞赠诗联：仁性智情真道德，山清水秀大文章。谕令牛家坊改名仁义坊，以示仁山公处事之居仁由义，堪为地方模范。因人而改名，如今之仁义乡是也。

　　先父百川公，自幼即立儒学之志，陕西省立单级师范肄业。在西安、成都、上海等地入商贸金融界。青年时期已多有建树，曾任成都陕西商会副会长，西安商会执行理事，后为副会长(民国中期尚无西安市建制，时称长安商会)，乃民国名流，与前清遗老樊增祥、朱庆澜，辛亥元老及民国政要于右任、冯玉祥、张凤翙、寇遐、邵力之、刘文辉、张奚若、张季鸾、孙蔚如、杨虎城等交谊甚笃。

　　父一生重视教育事业，民初国家兴办堂学，父倡导最力，募捐并亲自出资建立家乡保利小学，并任校长。民国中期受于右任之邀通力筹建陕西农林专科学校(现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从踏勘选址、施工基建到交付使用，父亲历尽劬劳，及至晚年谈及亦欣欣然。父毕生欣览文物，酷嗜书画，写得一手好字，其收藏亦颇丰，遗憾的是均于文革期间毁失殆尽。文革之后幸蒙一乡友复赠父亲手迹楹联，三哥振宽见后为其补款题跋。跋文曰：

　　余父百川，字恒源，号恒淼，毕生酷嗜书法，欣于览赏文物字画，因多营于经济，少着力于艺文，书道之才蕴藏深而未得尽情发掘，为终生一憾事也；余与浩弟经父熏陶引导，自幼亦喜书爱画。或因才疏不济，更因社会环境之所限，至今成效微微，尤为憾事也；父晚年家居，兴来挥毫以自娱，然墨迹佚失贻尽，更其憾事也。今日浩弟偶获父手书楹联一幅而无款，盖因当时父忧境遇于险恶未便署名也。经余鉴定真迹无疑，浩弟宜永宝之。一九七九年岁次己未三伏日振宽盈泪挥汗记于长安。

　　写完后，三哥双眼流下热泪，我亦酸楚几于失声。虽已过三十四年，但此情此景至今历历在目，每每念及仍然欲泪。

　　先母讳如仓，本里杨氏子女，外祖父焕如公，为民国饱学之士，曾执教于西北大学。母自幼秉承家教，知书晓理，通达世情，终生和善如穆。此由天性慈祥，故能推恩及人于始终。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即女戒之四行焉。母生于清宣统元年(1909年)，卒于一九九零年，享年八十有二。

　　一九九三年古历九月二十七日，为先父逝世二十周年，母逝世三周年忌日，三哥振宽作祭父母文。

　　文曰：

　　忆昔二十年，岁在癸丑四月二十七，父蓦然见背。其时也处境困厄，草草完丧。每每念及不尽怅然。迨至十有七年，岁次庚午，九月二十七日母溘然仙逝，凡居家在外各地后人皆潸然服丧。越三载，余作祭父母文。文曰：父讳百川，字恒源，号恒淼，少年立志致远，离井从商，天资睿智，才思敏捷，旋即从学徒到主事，先后辗转驰骋陕、蜀、沪等地，多有建树，为商贸金融界同仁交口称赞而声名遐迩。父人格刚正不阿，胆识过人，处事练达，广交各界名流。奔走斡旋于庞杂世情间，皆化纠葛为平夷，饮誉远近而众口皆碑。

　　父言楷身模，严于家教，凡诸各地子弟皆深得其益而备受敬仰。父勤于思好于学，嗜于书善于文，通于古晓于今，遗风所及而惠于我辈也。歌曰：父心胸豁达力倡竸取兮，不囿于成败，视功利于身外兮，待荣辱于不计。晚年身处逆境兮，深居而简出，洞明人生精义兮，信然乎造化天成。呜呼，在世磊磊乎凡七十六载，谢世落落乎无憾无忧，惟留激励于后辈永志也。

　　母讳如仓，本里姚家寨杨氏淑女也，母自幼秉承家教，知书而达理，及至吾家上尊老而下怜幼，襄于外而助于内，与叔辈妯娌皆相敬若宾也。母心慈而性刚，处事无论巨细皆机敏井然而不乱方寸，多为时人称道。赞曰：母晚年居家兮深明乡礼，乐善而好施兮广得里誉。呜呼，在世凡八十二载兮，洁身而自好，留得音容于后辈兮，阃范懿昭。余曾于母葬日撰祭父母联，联曰：闭目无憾倦卧长安恋乐土，九泉欣慰江南塞北有子孙。母三年忌日再撰联，联曰：匆匆三载期服短，悠悠来日思念长。

　　一九九三年岁次癸酉九月二十七 三子振宽 撰并书

　　三哥振宽生于一九三五年农历六月初一日。他自幼不爱言辞，但从小刻苦好学，爱书爱画，手不释卷，其聪颖天资已见端倪。父亲曾给我讲，抗战爆发不久，西安城常遭日军轰炸。一日父携三哥逃警报至城南麦田，时年三哥约三岁。在躲避轰炸的间隙，三哥随手用树枝在地上写画，一位相面先生注视三哥良久后问父亲：“请问先生，这是你的儿子吗？”“他可是个大才呦，但一生中注定要有一大难，如果能闯过去必有造就。”父亲愕然，欲问究竟，忽警报又起人群大乱。后来，三哥在临近高中毕业时，突患痨病，大口吐血不止，寻遍各方名医方得治愈，凡四年之久。此事父亲每每不能释怀。

　　三哥自幼善书爱画，写得一手好字。父亲曾给我讲过，一次别人求写一副对联，父备好纸墨正欲动笔，陡遇急事外出，待回家后，却见字已写好，原是三哥为之代写。父见后，大惊亦大喜，甚是欣慰。

　　在父亲和三哥的熏陶和影响下，我亦喜书习画，尤以书法为甚。我常看他写字，真草隶各体皆工，亦偶写篆书。时下在美术界能与之相较书法者寥寥。我常想，我自幼在他身边长大，几乎很少见他临习古帖，可书法功底如此深厚，让我百思不解，似乎属无师自通之例吧。

　　三哥患病治愈后，于一九五四年回到乡下老家，继续调理疗养。当时居住老家的五婶身体有病，便由我的大嫂照料。一年后的一九五五年秋，父母带着我们年龄尚幼的三兄妹也回到老家，我便和三哥朝夕相处在一起，直至一九五七年他考上西安美术学院。在这两年时间里，他除了早晨锻炼身体外，就在二楼的画室画画。每隔一段时间，把画好的画稿寄给远在东北鲁迅美术学院上学的他的小学同学张义潜。张看后提出意见再寄回。

　　一九五五年冬，老家的合作化运动如火如荼，三哥白天给村里的所有墙上刷写标语，晚上在油灯下连夜创作连环画。他发表在《陕西文艺》的处女作《十棵苹果树》就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还记得，我小时常带一群小朋友给三哥做模特儿，一次我坐的时间长了，不由得动弹，可能是正画在关键处，气得他狠狠打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我一生都怕他。

　　这里还要提到我的五婶和大嫂。五叔父和大哥于一九四九年和一九五一年相继去世，三哥在乡下疗养的几年中，她们给了无微不至的关照。大嫂长三哥二十二岁，长我三十四岁，哥大十岁为父，我们都视大嫂为嫂娘，如膝下之儿女。二零一零年，大嫂去世，享年八十九岁。三哥和我们兄妹皆披麻戴孝，三跪九叩执孝子礼。

　　三哥并撰联一副以示恸悼。联曰：

　　长嫂比母离我去

　　兄弟似儿为你哭

　　念及五婶和大嫂至今怅然。

　　三哥西安美术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时值三年困难时期，人们饥寒交迫，世态满目萧条。三哥每遇假日均背着画夹行囊步行数十里回家。我和四哥振刚(行七，已故。我行八)常在数里外去迎接。

　　记得一九六零年腊月三十日，三哥带我和幼妹(从容)去镇上赶集。由于那时极度艰难，囊中羞涩，只在集市上买了一个印泥盒，给我和幼妹买了半个水煮萝卜充饥，而他饿着肚子回家。那天晚上，父母兄弟七人围坐在一个破窑洞的土炕上(反右运动后，我们家被抄收，住在村西的一个破窑洞内)，点着油灯共度除夕夜。油灯下，三哥为幼妹(一九五一年正月初二生)画了一张水墨肖像，并题诗一首。诗云：

　　辛丑新春逢团圆，

　　围坐话旧尽开颜。

　　更喜幼妹少世故，

　　从容欢度整十年。

　　虽然时值艰难不堪之厄镜，全家团聚相守，亦其乐融融，直至夜半更深。遗憾的是，那幅为幼妹十周岁生辰写就的肖像在文革中连同家藏一并被红卫兵付之一炬。

　　附件1：

　　崔仁山先生纪念碑

　　仁义堡旧有梵王宫神廟，清回乱被毁失修，经崔君仁山之父远斋于光绪二十四年邀同村中诸善士新建大庙，厥工未竣积劳谢世，曾由阖村送“公正廉明”四字一匾，作为纪念。斯工随由仁山继续监督完成。清光绪三十年，国家兴办学堂，仁山奉县谕邀集阖村长老创立仁义堡公立初等小学堂。公推仁山任董事长。历经数年颇著成绩。不意光复之后匪风甚炽，乡村不能安居乐业，因之青年失学不少。迨县政府倡办市县区乡自治会，仁山复由民众选为长安县南三区自治会会长，后被陕西省保卫总团局委任为长安县南三区保卫总团团长，并兼鸣犊仓仓绅有年。每遇地方民众不解之争端，或政令之纠纷，仁山委曲劝导，以故地方安静，人民乐从事，经长安县桂县长闻，深为嘉许。谕令鸣犊仓之牛家坊改名“仁义坊”，以表示仁山处事之居仁由义，堪为地方模范。民国初年，政府兴办农会倡导森林。仁山首先提倡以私有之地数十亩培植树木，历年成活万余株。因念森林为国家要政，于是呈请陕西省建设厅备案藉资保护。旋蒙赵厅长异常嘉赏，发给奖状奖章，并提“万木峥嵘”四字匾额，以旌其闾。兹仁山亦年老家居，谢绝地方职务，惟关怀乡村教育，屡嘱其子百川，继续努力提倡教育为急务。百川遵守父命，曾以个人在各方募化四百元准备兴学之用。适值本年教育部倡导县立保学机会，百川遂商同本村贤明同志成立理事会，依照保学章程设立保学，并在长安县教育局备案。其开办经费，新建校舍等用项统由百川将募款捐给学校，不足盖由个人筹措。又因官地无余，仁山概将私有之地七分依校舍旁助捐校中充作运动场。本会同仁谨举崔氏兴学巅末刊之于石，藉作纪念，以志不朽，并希望阖村诸善士暨有志青年有所矜式，异日步仁山之后尘，俾学校基础永久稳固，则幸甚矣。是为序。

　　长安县鸣犊联保第二保保立小学理事会会员

　　泐石

　　李永昌  侯秉杰  杨桂林 

　　侯恒茂  侯致印  李兴成 

　　中华民国二十五年十月吉日  立

　　附件2：

　　热心公益

　　恭颂

　　长安县鸣犊联保第二保保立小学理事会委员

　　赞助会员

　　李兴成  侯致印  杨桂林  侯恒茂  李永昌  侯秉杰

　　李俊孝  李俊杰  崔生积  李俊沛  李乐山  侯自安

　　侯金铭  侯恒丰  李俊秀  崔汝华  师永升

　　陕西旅蜀同乡会副会长、长安县商会执行委员，陕西省立单级师范肄业、长安县鸣犊联保第二保立小学校长崔百川先生经募：

　　维教育为国家之急务，保学为儿童之基础，兴蒙诸位父老素具热心，视人子为己子，每以博爱乐群之思想，和衷共济之精神，提倡乡村教育之发展，且本校创举之组织，幸赖父老互助之热诚，成立理事会，不辞劳苦，以群策群力建定校舍，俾得儿童求学有所，适从伏乞本村乐善好施，仁人君子鼎力筹募，广为捐助，以期经济宽裕，学校发展，不惟生等戴德难忘，即阖村后起儿童亦感激无涯矣。谨铭誌以谢。

　　长安县鸣犊联保第二保立小学校仁义堡全体学生  仝  泐石

　　中华民国二十六年一月  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