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1年11月23日
地点:西安寓所
人物:
崔振宽(西安美术学院客座教授、陕西国画院画家、国家一级美术师)
徐华(副教授、硕士生导师、西安美术学院美术学博士)
关于山水长安
徐华:古人以长安山水为题,留下许多传世不朽之作,如王维《辋川图》、李思训《江帆楼阁图》、《明皇幸蜀图》、范宽《溪山行旅图》等绘画作品,长安蕴含着深厚的山水文化,作为长安画家,您是如何看长安山水画的?
崔振宽:我对长安的山水画研究不多,王维的《辋川图》历史上是有记载的却无法看到。而关于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所画之地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终南山,也有人说是照金,现在还是不确定。长安在汉唐时期是文化中心,那个时期的画现在很难见到。但是从留下来的历史和文学诗词上来说,还是很多的,但中国画室不能拿这个来推理。宋以后的文化转移先是到东京汴梁后南移到杭州,所以这个时期长安的山水也随之淡出,但这一段不是空白,还有待于深入研究。
徐华:中国画室最具写意性的,在你的作品中体现的尤为明显。你的作品在重构、结构、点线顿挫中,到达了一种纯粹、一种自由,你笔下所呈现的是一种主观的境界,以“疗法胸中之逸气耳”,我认为这是“境生象外”的一种超脱,也是你在层层剥茧之后的一次升华。谈谈这种变化前后的体会。
崔振宽:这几年中国画山水画的写意性被大家所重视,这也是我长期以来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写意性一个是和画家个性有关,一个则是与画家所表现的内容有关,易于表现的对象,所以这个又跟地域性对应起来了。我从小生长在长安,对秦岭、关中、陕北地貌等特点都非常了解,这三地对我的山水画创作也有非常大的影响。我家住在秦岭山脚下的“鸣犊镇”,离“引驾回镇”只有一里多地,我们家被行政区划到“鸣犊镇”,但我们常说的是“引镇”,这里离终南山也就十几里路。一抬头就是终南山,印象很深,后来下乡写生也经常到终南山去。
在我看来,“关中”指的就是秦川或者是关中平原,但是它的地貌非常丰富也很特别。比如说我们家那个地方,它就属于高山向平原过渡地带,有丘陵有土原,再往北就是渭河峡谷,实际上关中就是渭河峡谷,再往北又是一个过渡地带,它是川道河谷向黄土高原过渡地带,这里不仅是自然景观而且人文景观也是非常丰富。最近几年我除了画秦岭,更多画的是关中和陕北。关中的白鹿原就在我家附近,而穿过浐河就是秦岭山脉的余脉,山体开始由石头山渐变为黄土高原,每一条沟壑里面都有很多的村落,有瓦房也有窑洞,各种各样的杂树,非常好看。这几年我除了表现白鹿原地方之外,也使用焦墨表现三原、泾阳、淳化、旬邑一带,感觉很不错。画了这么多地方,还是觉得关中地区对我来说更有画意,如果画秦岭容易画成那种大山大势,即所谓的宏大气象,跟一般人概念上的理解没有多大区别,画起来容易走上雷同。我画关中为了避免画大景就把景缩小,画局部、画近景、画中景这样子开合比较简洁,构图比较简练,也就是在树的穿插之间有房子有窑洞,有背景的高原,我觉得这个在视觉上非常好看,而且也符合焦墨表现,无论是从点线的运用或形式感的处理还是从构成都适合我。
徐华:看你的作品,可以看到一种当下性与时代性。然而对于很多画家,最为的痛苦的就是如何寻找到山水画的当下感,你是如何寻找的,又是如何探寻出焦墨的这种表现风格的。
崔振宽:我的理解焦墨画不是现在人的发明,古已有之,比如像彩陶上的纹样、唐代壁画、墓室壁画多是用焦墨勾勒的。到了宋代诸如范宽的作品都是以焦墨、重焦墨为主。到了明清,陈淳的画也是以画焦墨著称。到了晚年的黄宾虹也画焦墨,画家张仃先生也用焦墨。我在70年代就已经开始使用焦墨,至于说怎么开始用焦墨,对我而言就是一种兴趣爱好,这和我最初临《芥子园》的时候用焦墨有关,还有就是焦墨力度性更强,张仃先生也使用焦墨,他的焦墨多是现场写生,其二他用焦墨是追求水墨虚空空间,在虚实的处理上注意水墨的效果,比如有浓有淡,淡的地方干擦,变得毛毛的,变成一种虚的东西,近景画的重,远景画的虚。虽然他用的是焦墨,但我感觉焦墨的特性在他的画面中没有完全释放出来。用焦墨来表现空间虚实关系这是个难题,我是将虚实贯穿在用笔上,以用笔的强弱、松密、空间结构来处理虚实关系,这里所说的结构是笔墨结构而非自然结构。因为如果走入自然结构就会产生空间透视,笔墨结构是在两度空间中以点线大小、疏密、粗细、强弱来组合画面,从而形成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里和空间感,我认为画焦墨一定要充分发挥焦墨特质。我不想完全用“擦”来处理远近浓淡关系,但我偶尔也会用少量皴、擦,让画面中生硬物象变得柔和一点。但需要注意的是画面中这个点越少越好,不可太多。若是皴、擦、点、染过一点,感觉多余,画面不纯粹就会脏躁乱,这是我个人体验,好像别人还没这样画过。
我的理解实际上还是用笔,山水画就应该是“点线交响乐”这话是文革后期一篇文章的标题,这和我的理解是合拍的。当时我就在思考所谓的山水画创新,在形式语言上怎么来创新。看了这个文章对我很有启发,我画焦墨就是要追求点线的干净利落,铿铿锵锵,就像打击乐中的锣鼓点一样。我的这种做法,从技术性来说是违反常规的。因为水墨手法很多,可以画的很丰富。但焦墨会把自己限制在一个很窄的范围内,要发挥焦墨特点,就得把其它东西舍弃掉,而要提高焦墨的用笔、用点、用线质量。谈到这个问题是不能绕开黄宾虹,对黄宾虹的画我从50年代到60年代初,我一直都关注对他的画也很感兴趣,大概是我内心的某个东西和他很共鸣。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开始就对他的画做了些研究,但我从来没有临过,都是看和体会。在我看来他的画有三大特征:一、黄宾虹的画中视觉冲击力特别大,他画中的力度感很强,他绘画中的那种力度完全是从传统的山水画里头脱出来了。二、他的绘画中有现代感。三、他的绘画表现物象具有某种抽象性,或是在似与不似之间,具象和抽象之间。四、就是他的用笔用墨。我受黄宾虹影响最大的是他的用笔,黄宾虹总结出来的五笔七墨,五笔七墨已经把用笔的规律体现的很完美了。关于用笔有人说用笔越自由越好,不要规范,但我觉得还是有某种规范性好点,因为中国传统笔墨它是一种文化精神,不只是一种技法,不像西方的那个笔触,它有它的文化内涵,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写意精神。关于用笔我认为一个是以中锋用笔为主。所谓中锋为主是指线条的圆厚润。另一个是用笔中的一波三折。一波三折体现的是一种丰富感和变化,每一笔起笔就要有回锋,运笔有收锋,这样就把一个最小的单元给它丰富化了。如果说你没有这个一波三折,那么一根线那就是直的光的。但是也要恰到好处,如果你不是一波三折而是一波五折一波七折的话,变化太多就容易乱。实际上中锋与一波三折都是书法用笔,所以我在画焦墨时候在意念里头强调的是书法用笔,画对象实际上是画用笔。
徐华:谈谈你对中国画写生的理解及个人追求。
崔振宽:我有一个观点,中国文人画强调随意性,我觉得随意性要适度,完全随意后会后画出来的东西容易雷同,原因是缺少外界感官上的刺激。我认为画山水画要写生,也有人反对写生,我写生多半是画速写,要把对象的感触画出来。我画焦墨的时候实际上在写生中的一种感受,然后将其转化为笔墨。吴冠中说“风筝不断线”,在具体用笔、用线、用点的时候,完全变成一种抽象意识。所以画面上的东西既是客观的又是主观的,其实就是写意。有时候有几根简单的线在脑子中,我只是思考不动笔,但是真真画的时候是很快的,我觉得情绪表达是需要一定的速度的,一慢反而感觉情绪就没有了。李可染先生画的很慢,慢也没有慢好,像锯齿一样的,波折太多,李可染先生晚年墨很好,线几乎已经没有线了。
说的简单一点就是要找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独特的东西,风格也好,面貌也好,总是要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所以我这几年首先把自己那种大山的东西舍弃了,那些东西做起来很费劲。
关于石鲁
徐华:您和石鲁有过来往吗?
崔振宽:最初一次是在1952年,因为当时我在西安市一中上学,上学的时候喜欢画画,学校有个美术组,我们美术组星期天举办披露西北画报社,社长是石鲁,我们去主要是想见石鲁,去了几次都没有见过。有一次在春节的时候,大雁塔庙会,我去画速写,发现一个小吉普车,一个年长一点的在那儿观察庙会,一个年纪轻点的拿了个画板,在那儿画速写,所画的是卖糖葫芦的小摊,那时候在街上画画的人很少,我想说不定他们就是赵望云和石鲁。画了一会人家不让他画就走了,他很着急却有没办法,随后他走哪我就跟到哪,这是我第一次见石鲁没说话,现在想起来感觉他和平常人一样,但那时我对石鲁已经很崇拜了。第二次是在美院,大概在1958年,我上美院,他到美院给一年级学生上课,看到他用水墨画了一个老太婆。在美院上学时,我们的老师是罗铭,他带我们去美协拜访赵望云和石鲁,赵望云见到了,但石鲁始终没见到。到了文革后期1977年,那时候我在特种工艺厂工作,我们从陕北写生归来办了个展览,叶坚请石鲁去看我们的展览。记得当时石鲁说“画的有点干”,我印象中好像是说我的画,虽然也有其他人的作品,但主要是我的作品。还有一次是我们要下乡写生,叶坚带我们去石鲁家,本想让他给我们讲讲如何观察生活,如何收集素材。但实际石鲁在那天谈的都是关于民俗什么的,根本就没谈画。石鲁修养全面,看问题比较尖锐,能给人一些启发性的思维,告诉我们要从生活中去体会美。不是见什么画什么。画一幅画不但要有内容,还要有表现内容的一种形式,这种形式不是空想的,更多的是从生活里面得到启发。
石鲁有才气、有志向,也很勤奋,他有极强的探索精神。比如说用笔,他用过“山马毫”、“石獾毛”,也用长锋“羊毫”,这几种完全不同性能的毛笔,他都尝试过。我看过一次他现场作画,总在不断的探索时慢时快。他画《东渡图》中的船体完全是焦墨,这也是探索。《转战陕北》画中的人,他在画外画了很多很多。他在形式和技法的探索上都很下功夫,有时是大写意,有时又是细笔勾写,有时抽象性很强。我看他画过一张关于宝成铁路的山水作品,我的很多老师也画过,画的很具体,我写生的时候,也画的很具体。他所画的宝成铁路作品,画面上方有一大块黑压压的山,而铁路则在画中小一点,局部看很抽象。这些对我的影响很深刻,我受长安画派的影响不是具体画法,而是一种思维方式,特别是石鲁的创新精神。
徐华:石鲁绘画的中后期,作品极具大写意精神,笔锋凌厉霸悍,被别人指责“野、怪、乱、黑”。然而回头看中国近代现代绘画,“野、怪、乱、黑”不只属于石鲁。若要说“乱”,可算是傅抱石,他一改前人中锋命笔,勾勒皴染的传统方法,一破笔狂扫和层层渲染,可称之为“乱”;要说“黑”应该是李可染,他效法西画对逆光的处理,用积墨的方法,从而表现出山水画深邃的“黑”,画面厚实凝重;要说“怪”,指林风眠的水墨不是水墨,水粉不是水粉,应该算“怪”;石鲁则被认识是“野”,说他的笔墨不合乎传统。那么在当前来看,你是如何看待绘画作品中的“野、怪、乱、黑”的?
崔振宽:艺术应该有它一个共同的规律,求变化也求极致,但是它也有含蓄,没有含蓄的画容易出毛病,石鲁画中的“野”也有含蓄,有的人所谓“野”是乱七八糟,收不住了,野就变俗气了。
徐华:石鲁的绘画除了纯水墨的作品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作品是“以色当墨”来画的,诸如《陕北夕照》、《陕北高原之秋》、《柳荫深处》、《春雨初晴》等等。您是怎么看他这种表现手法的,之前除了石涛之外,很少有人直接颜色勾皴。
崔振宽:这就是咱们刚才说的意境,石鲁表现意境他很注重营造画面气氛,他在具体画法上就已经把意境体现出来了。如他画的《夜店》表现夜晚的感觉是用焦墨画的,但是用焦墨画人本身,他不是用墨把天空画成黑的,所以那个东西它就是意境,实际上石鲁作品中的意境已经和他的画法完全的融合在一起了,这与大多数人表现都不一样。
徐华:石鲁的山水作品中大量的应用了比拟隐喻和侧面表现方法,诸如《东方欲晓》、《转战陕北》、《延河之畔》、《家家都在花丛中》等作品寓意深刻,这在当时的画家当中是很超前的,具有很强的现代意识。反思过去,着眼未来,您觉得石鲁的绘画对于现代中国画山水创作有着什么样的启示?
崔振宽:我觉得他现在给人的启示是他在不断的进行探索,不在于画什么,而是探索怎么画的问题。不管是山水画、人物画、主题性绘画还是小品,他都在探索这个问题,所以观其绘画面貌很多。石鲁绘画从来没有定型,这一直以来也是我思考的问题,大多数画家在探索之后,都是比较单一的沿着一条线往下走,面貌形成后基本上就不再改变,而是不断的完善,从而形成一种风格。所以我想,艺术的规律到底应该是什么?石鲁从没有形成一个固定的面貌和风格,究竟是他的绘画没有成熟的表现呢,还是他超人的一种探索精神,这都值得思考。
徐华:您觉得石鲁绘画与黄宾虹之间最大不同?
崔振宽:我认为不同的是,石鲁一直求变,从来没有固定在某一个模式上。黄宾虹也是在变,他是渐变,是绘画阶段性的变化。石鲁的阶段性也有,但是他几乎每一张画都在不断的变化。作为石鲁本人来说,他起点就高,现在我们看他的画,不管哪个时期,在当时他所处的那个时代都是顶尖的。当然我们现在回头看他的作品中有些画的笔墨还有值得商榷,但画的好的也很多。所以说他还没有形成一个更完整的整体风格。石鲁若是像黄宾虹活到90岁,他的画室什么样,是不可以想象了,而黄宾虹再活200岁也是可以想象的。
徐华:您觉得石鲁对陕西画家最主要的影响在哪里,对您的影响在哪些方面?
崔振宽:直到现在,石鲁对陕西画家的影响都很大。我想主要从他的精神上受到启发,而不是具体画法。现在陕西画家对石鲁都持肯定态度,崇拜石鲁,甚至有人落款都是石鲁门下。受石鲁绘画影响比较明显的是李世南和王金岭,他们的绘画在精神和形式上都有,其他人受他的启发更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