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永年
二十世纪以来,写生观念与写生实践,复兴了师造化传统,丰富了中国画教学内容,改变了观察事物的方式,也刷新了中国画的面目。自称“传统创新型”的著名画家崔振宽,承前而启后,溯源而拓流,在二十世纪晚期和二十一世纪初期,从一个与众不同的角度充分实现了山水画写生的中国方式、中国味道与中国精神。
实物写生,是民国初年西学东渐的产物,1915年已出现在西画教学中。【1】1918年蔡元培更针对中国画教学,在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演讲中,提出“采用西人之长”“用科学方法以入美术”“多作实物的写生。”并谓“甚望学中国画者,亦须采西洋画布景实写之佳,描写石膏物象及田野风景。”【2】
写生不就是师造化。师造化的含义,含有对景“图真”,像五代荆浩画松,就是对真松摹写,“画数万本,方如其真。”【3】但师造化又比“图真”宽泛,包括观察体会大自然的运动变化。画史记载,吴道子画嘉陵江山水,并不对景摹写,而是静观默察,不钩粉本,“并记在心”。【4】在长期发展中,吴道子方式成了师造化的主流。
对山水画的学习,随着经验的积累,在师造化之外,又增加了师古人。古人在把自然变为艺术的过程中,强化了写意精神,融入了书法意识,积淀了程式符号。但浅学者流,渐渐以学古人代替了师造化,一味临摹,不再图真,抽空了对山水的感受,造成了公式化的弊端,在晚清达到了负面的极致。
二十世纪山水画的发展,有赖于对公式化的改造,改造公式化主要靠作为基础训练的写生。而百年来的写生,实际有三条路向。一条是以李可染为代表的实写派,特点在于引西入中,融合中西,把西方素描讲求的块面、调子、空间、肌理和光影与中国传统的笔墨元素相结合,实现艺术的真实感,强化了一图一境的表现。
另一条路向,是以黄宾虹为代表的意写派,特点在于借古开今,勾勒取景,要言不烦,重视取舍剪裁,强调山水精神,而且更大程度地发挥笔墨的潜力,以半抽象笔墨的有机组合,表现大自然整体上的浑厚华滋与内心的蓬勃生意。此派出现的比李可染早,但被理解较晚,直到上世纪80年代,才开始受到广泛的关注与思考。
还有一条路向,是以赵望云为代表的直写派,忠于感受,不拘成法,后来发展为长安画派的“两手”:“一手伸向生活,一手伸向传统”。此派的写生,强调从生活中发现美,并以不拘一格的传统,表现大西北的地域与人文,特别是那种强劲、厚重与苍莽。崔振宽的写生在三者间斟酌损益,最后自成一体。
崔振宽的写生,始于上大学以前,筑基于大学时代,贯穿于他的全部艺术实践。开始,他受形成中长安画派赵望云、石鲁的启导;入读西北艺专后,直接从罗铭学习写生。而此前数年,李可染、张仃和罗铭三人的江南水墨山水写生,把写实观念和生活气息引入山水画实践,开启了新中国山水画的新时代。而罗铭来到西安之后,他的写生也融入了长安画派的特点。
在上世纪80年代以前,崔振宽的写生,整体上是实写风格,比较注重客观性,具象性,空间处理可见焦点透视,水上行船常见倒影,亦略施色彩,明显带着罗铭和长安画派的影响。偶尔亦有李可染式的黑密与皴擦,傅抱石式的水墨与挥洒。但到70年代末,他已在写生中借鉴黄宾虹,部分作品,实景有所平面化,点线有所突出,但与拖泥带水皴混在一起。
此后的20年,他的写生逐渐进入第二阶段,也即具象与意象相结合的时期。除去个别干笔淡墨或水墨作品外,大体有三种类型,都呈平面性,并发挥笔墨,而点线间隐约可见景物。一为白描焦墨,渊源于王蒙,密体细笔,点线组合。二为大笔焦墨,有张仃启示,但去掉素描式刻画,在焦墨点线中,实现笔势的恣肆和焦墨中的虚实。三为密体积墨。繁线密点,层层积墨,借鉴李可染的光影与层次,但出之以黄宾虹“黑墨团中天地宽”的浑厚。
这一时期,崔振宽写生风貌的变化,离不开两大个因素。一是山水画笔墨美学的领悟。八十年代之初,他调到省国画院,开始谋求艺术语言的个性化,此际,徐书城发表的《点线的交响诗——漫谈传统山水画的美学性格》,【5】黄宾虹富于笔墨抽象因素的山水画作品,分别从理论和实践上,推动了崔振宽对笔墨抽象性和笔墨形式美思考。
二是纯化强化艺术手段的启示。新时期以来,崔振宽一直在思考时代精神的奋发向上及其视觉表现的强悍有力,在印象派之后的西画中,梵高动态性的笔触,塞尚平面性的结构,都强化了语言方式,为他提供有益的借鉴。张仃由水墨向焦墨的变法,把艺术表现手段纯化到极致的做法,更给予他宝贵的启示。
从上世纪90年代始,焦墨方式渐为崔氏写生的主流,其后不断发展,开始是细笔点线,构图繁密,后来则线有粗细,点有大小,笔迹留意于清晰与模糊,构图着意于疏密和聚散,意象也就隐现于笔势的流动与组合中。进入新世纪特别是2005年之后。他的写生,进入了第三时期,也就是意象与抽象相结合的时期。
此时的焦墨写生,更为简化有力,点线构成,也更加松动自然。大笔大墨,摇曳多姿,局部亦方亦圆,整体亦虚亦实,苍劲老辣,气足力厚,意象隐藏在抽象的点线交响中,自然活力与心灵之光绽露在流动的空气感中,既没有失去所绘景物的神气,又实现了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自由。
这一时期,除去焦墨写生之外,水墨写生也在继续,还有一种形态是水墨与焦墨的结合。后两者明显受到焦墨写生观念的影响,弱化了空间,更加平面化,省略了倒影,更加单纯化,突出了点线,更加书法化,光影的表现,更加心灵化。可谓“惟恍惟惚,其中有象。”同样实现了书法抽象与绘画意象的结合。
上世纪之初,在引进西方实物写生的同时,为了保持写生的民族特色,就出现了“古法写生”的主张。【6】“古法写生”,离不开早已密切结合在一起的笔墨与程式。是用传统笔墨程式的旧瓶在写生中装新酒,还是解构传统的笔墨程式,提取笔墨因素与程式法则,进行创造性的现代转化?历史证明,采取后一种方式的黄宾虹和李可染等取得了成功。
崔振宽的写生,也属于后一种方式,他既把笔墨元素加以强化,又把传统程式转化成一种结构。为了实现转化,崔振宽的写生,大体分为两步。第一步是实地写生,多属简笔速写,用毛笔或硬笔,把对实际景物的感受转换为经过提炼和经营的线条意象。第二步是案头转化,一定用毛笔和墨液,按照把记录了实际感受的速写,转换为笔墨的运动与构成,以体现他的笔墨观念、他的气质性情、他对生活的理解以及他对艺术境界的追求。
在西式学院的教育观念中,写生与创作截然不同,写生只是创作的素材,创作比写生有更多的综合变异与加工。崔振宽的大幅创作,也是写生基础上的再创造,但他的小幅作品,写生跟创作的界限消失了。这是因为,他的写生重视客观性,但也不忽视主观性,他的创作突出主观性,但也有客观性,实际都是主客观的一种契合。因此他说:“我的写生就是我的作品”。
像李可染、张仃一样,崔振宽的写生,突破了传统程式的束缚,从生活中发现美,同时保持了生活感受的丰富性与生动性。他的写生,又像黄宾虹一样,借助笔墨的积淀,现代的视觉经验,尽可能地把大自然的美,生活的美、心灵的美统一起来、把历史文化的厚度与当代审美的强度结合起来,而且注入了黄宾虹所无的来自感悟西北历史与自然的浑朴、苍茫、粗犷、大气、厚重与强悍,实现着宇宙感与生命感的合一。
如果说,崔振宽近年的焦墨创作,在自然与精神的两极之间拉开了张力,实现了超越具象直溯造化之理与心灵本源的笔墨精神。那么他的写生,特别是新世纪以来写生,不仅不断激发鲜活的创作热情,而且在与大自然的直接对话中创造和丰富着个性化的笔墨语言。
可以说,在探索写生的中国味与笔墨方式的现代化上,崔振宽是重要的代表人物,他的妙在实写与意写之间,取法于图式与笔墨之间的写生,则是中国式写生的最新发展。尽管他的写生独树一帜,可以视为创作,但崔振宽坚持认为:“现代的中国画,写生是很有必要的,对于现代中国画的教学来说,写生也是绕不过去的。”【7】他的这一来自实践与思考的肺腑之言,值得我们牢记。
注释:
【1】见“东方画会招收会员”明确提出了写生训练的广告,载《申报》1915年8月31日。
【2】蔡元培《在北大画法研究会演说词》,载《北京大学日刊》1919年10月25日。
【3】五代荆浩《笔法记》,引自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上)605页,中国古典艺术出版社,1957年。
【4】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引自于安澜编《画品丛书》75页,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年。
【5】徐书城《点线的交响诗——漫谈传统山水画的美学性格》,刊《美学》创刊号,1980年。
【6】见胡佩衡《中国山水画写生的问题》,载《绘学杂志》第二期,1921年11月,北京大学发行。
【7】崔振宽关于写生的论述,参见本书“文献卷”中《漫谈写生》、《随笔三则》与有关访谈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