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生坚
偶尔看到有人赞赏良宽和尚的书法,说是很多人喜欢,就连其实并不喜欢的人,也不得不装出喜欢的样子。倘若果真如此,那么也只能说很多人还是没有勇气违逆众议,抑或是缺乏孩子般的诚实。
人尽皆知,书法之所以为书法,在于书而有法。或许有人以为,楷书端正严谨,法度森严,草书放纵恣肆,简直就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其实,恰恰相反,从某种意义上说,草书的规矩反倒比楷书更加严格。楷书多一笔、少一笔,或者把结构改动一下,比如把上下结构变成左右结构,那是常有的事。草书可就不行了,多一点、少一点,一不小心就写成另一个字了。楷书好比人坐着、站着,俗话说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当然还是端正一点为好,要是放松一点,歪着、斜着、靠着,至少也不太会摔倒。相比之下,草书就好比舞蹈,或者花样滑冰,功底越扎实,姿态越轻盈;旁人看得眼花缭乱,实际上,每一个动作都必须到位,否则,自己会晓得摔一跤有多疼。杜甫诗云:“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即便如此,他的笔下也必须是有法度的。
正因为如此,良宽和尚的草书反倒比楷书更有法度,也就是说,更是书法。他的楷书,写得松松散散,歪歪扭扭,看起来就像刚刚开始拿笔的小孩写的。他分明是在掌握了法度之后,故意放弃了法度,这样的做法,通常称之为“返朴归真”。那些喜欢其书法的人,大概就是喜欢这“一派天真”。
良宽和尚说,平生最不喜欢的是厨师的菜、书法家的字、诗人的诗。这当然很有见地,只不过,要有所限定和区分。可想而知,又有闲、又不心疼花钱的厨师做出来的私房菜应该还是好吃的,良宽不喜欢的,大概是饭馆酒肆里面的厨师,想尽办法赶时间省成本,千篇一律照着程式做出来的菜。同样,书法家的字,诗人的诗,当然也有好的,因为写字和作诗毕竟都是专门的技艺,需要长期的专注和练习才能有一点点成就,良宽不喜欢的,大概是职业书法家写的字,专注于语言机巧的诗人写的诗。
然而,这些都是我的理解,良宽和尚只是说他不喜欢。他一点都不像那些假装喜欢他书法的人,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即使说得有点过了,也并不妨碍别人喜欢或不喜欢。所以,也不妨学他的样说句实话:良宽和尚的书法,总的来说是好的;分开来说呢,我以为,他的草书是好的,楷书就不太好,至少没有好到让人看着不喜欢也不敢说的地步。虽然这只是凭借一些粗浅的印象率尔言之,未必准确,却也自以为是不错的。
书法要有法度,意味着守法要有守法的度,不守法也要有不守法的度。写字过于拘谨,会让人一看就觉得难受,而过于脱离法度,也是不行的。借用理学家的话来说,写字的时候,心里总要有一个“敬”字。历代有些法帖,看起来很松散的样子,但是随时都会收住,或者有那么个意思,总之是生动活泼而又不失质朴沉稳,就好像书写者心里头始终想着很端正的字,只是落笔的时候稍稍放开一点而已。后人学他们的表面样子,握笔挥毫之前,心里头就想着要写得随便一点、放肆一点,那么,一不小心就会失之粗野、狂悖了。
至于良宽和尚的书法,草书倒是有守法的度,而楷书却似乎越过了不守法的度。好在良宽和尚有造诣,有学养,所以,他写不守法的楷书,也不至于难看。然而,还是可以质疑:书法完全抛弃法度,一定就好吗?甚至可以问一句:那还是书法吗?就像一个成年人,学婴儿那样走路,东张西望,跌跌撞撞,就算学得再像,毕竟一望而知是装出来的。良宽和尚的楷书也是如此:以炉火纯青的笔法装出天真烂漫的样子,看看倒也是好看的,想想就反而觉得太做作了。反正,我看他的楷书,就不由得感叹:要费多大的劲,才能把他多年修炼得来的书法功力全都隐藏起来呢?
实际上,就连他说的那几句话,也是可以推敲的。《佛遗教经》说,饮食当如服药,好吃的也不多吃,不好吃的也不少吃,也就是所谓无分别想。那么,就算是不好的厨师做的菜,也应该“如蜂采花,但取其味,不损色香”,也就无所谓喜欢不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