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胡立辉
“青蛙妈妈生下小宝宝,青蛙妈妈乐得呱呱呱呱叫,小宝宝一群群,就像我们的妈妈爱我们。”这是《小蝌蚪找妈妈》片首的旁白,从1961年开始,水墨动画这种新奇又灵动的动画艺术形式留驻在了几代人的记忆中。
2015年4月6日,参与创作《大闹天宫》、《山水情》、《三个和尚》、《天书奇谭》、《哪吒闹海》、《小蝌蚪找妈妈》等动画片的原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导演马克宣辞世。随之掀起了公众对水墨动画满含童年记忆情怀的追忆之风。
一位日本动画人曾感慨:“能够把水墨画制成动画片,表明了中国人对自己的传统艺术有很深的感情和深刻的理解,外人只能说‘了不起’。”然而,众口称赞的水墨动画在当下中国却步履艰难。原因何在?能否复兴?中国动画该走什么路?
水墨动画技术曾为一级机密
1955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厂长特伟提出要在电影中探索“民族形式之风”。此后,老一代中国动画艺术家便广泛汲取民族艺术精华,大胆开展动画艺术实验,成功研究和创作出具有鲜明民族风格的动画作品,包括水墨动画、剪纸动画、折纸动画、木偶动画等在内的多个动画片种。例如,《鹿铃》、《山水情》等,借用中国画中的写意花鸟、山水的意境营造方式;《大闹天宫》、《哪吒闹海》、《天书奇谭》等,则从中国古代寺观壁画中获得灵感;《渔童》、《金色的海螺》、《牛冤》等,采用了中国皮影和民间剪纸的外观形式;《南郭先生》、《火童》等融合了汉代画像石和画像砖的艺术元素;《三个和尚》、《骄傲的将军》、《医生与皇帝》,则结合了中国戏曲的表现方法,有的还将京剧脸谱赋予了角色……这些植根于中国神话、童话、民间传说和文学作品的动画形象,大多带有极其鲜明的中国符号。在短时间内,一批经典的作品相继涌现,引起影视界极大关注。据统计,从1978年到1988年10年间,一批中国传统动画片斩获了数十个国际动画奖项,由此在世界动画界形成了广受赞誉的“中国学派”。
颇具特色的水墨动画探索,则缘起于1960年举行的“中国美术电影展览会”上,时任国家副总理的陈毅对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工作人员表示,如果能让齐白石的画动起来就好了。同年2月,上海美影厂即成立了水墨动画试验小组,展开了水墨动画的探索试验。《小蝌蚪找妈妈》的成功拍摄,标志着中国,也是世界上第一部水墨动画的诞生。而关于水墨动画的制作技术过程,曾一度被国家定为一级机密,可见水墨动画受到的重视程度。
然而,自进入上世纪90年代以来,水墨动画便处在一种缺位状态。在水墨动画的百度贴吧里,有人如此留言:“曾经辉煌的中国动画,特别是水墨动画,现在少有人问津了。近几年多是3D、伪3D日风类的动画,不是模仿过去抄袭而来,就是毫无内涵、趣味、底蕴、逻辑可言,实不知中国的动画之春在何方何时?”如此否定式的评价或有失偏颇,却也道出了当下水墨动画面临的窘境。
记者采访到年轻的水墨动画人刘晶晶,他从2005年开始接触水墨动画,现在已有自己的水墨动画工作室,同时在维护着一个宣传水墨动画的网站。他认为,每个年代的人都有自己的童年回忆,有属于他们这个年代的动画片,但遗憾的是现在很多人不能静下心来观看一部水墨动画,就连知道水墨动画的人也很少了。
靠质量而非数量取胜
水墨动画堪称中国动画的一大创举,它将传统的中国水墨画引入到动画制作中,那种虚虚实实的意境和轻灵优雅的画面使动画片的艺术格调有了重大的突破。水墨动画片和一般动画片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制作过程极为繁琐,奥秘集中在摄影部分。例如,片中的人物、动物,到了着色部分都必须分层上色,例如一头水牛,必须分出四五种颜色,有大块面的浅灰、深灰或者只是牛角和眼睛边框线中的焦墨颜色,分别涂在好几张透明的赛璐珞片上。每一张赛璐珞片都由动画摄影师分开重复拍摄,最后再重合在一起用摄影方法处理成水墨渲染的效果。因此,摄制一部水墨动画片的时间,足以拍成四五部同样长度的普通动画片。
作为模拟中国水墨画的动画形式,水墨动画严格来说,包括从动画片的剧本编写、剧场设计、角色造型,再到动态画面的连续构图设计,均采用水墨图像风格,并蕴含传统国画的墨趣笔韵。因此,真正意义上的水墨动画,只有上海美影厂制作的《小蝌蚪找妈妈》、《牧笛》、《鹿铃》、《山水情》,长春电影制片厂出品的《雁阵》、《雪鹿》这6部水墨动画片。而广泛和持久的社会影响力更大程度上不是来自当时水墨动画的数量,而是为数不多的水墨动画的质量。水墨动画的质量要求创作者要有时间的积累、技术的积累、艺术的积累,它不太适合商业动画片那种高效率、大规模的生产,而更适合于作为艺术短片的形式存在。其后也有一些年轻动画家尝试,但总体来说还没有成为一个主流的样式。
在今天数字化电子技术发达的今天,为什么当下的水墨动画反而难与经典的水墨动画作品相比?中国传媒大学教授、动画与数字艺术学院院长助理高薇华认为,之所以上世纪60到80年代,能够产出经典的作品,是源于当时上海美影厂在国家的支持之下,集结了全国众多动画艺术家和美术大家,如齐白石、李可染、方济众、程十发等人,以及其他艺术领域的艺术家,在充裕的时间和非常投入的状态下,集体参与设计和创作而成的。那时的一些经典水墨动画片本身是没有商业诉求的,但在现今浮躁的商业环境下是难以产生这类经典作品的。
水墨动画制作成本高、难度大、周期长,要求导演和所有主创人员均具备成熟的原画功底和综合能力。这些水墨动画制作过程中的客观难点,虽然不容忽视,但诚如中国戏曲学院新媒体艺术系动画教研室副主任马驰所言:“水墨动画说到底只是一种形式,它的高度还是要靠作品本身的艺术性来感染观众才行。”
“商业动画片流程化生产方式是一种规范化加工,而不是个性化的探索。在中国,像水墨动画这种实验性的动画片创作实际上中断了很长一段时间。”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院长李剑平表示,其实不仅仅是水墨动画在“质”和“量”上出现了萧条问题,而是中国动画整体进入了商业动画片的生产范围中,变成商业片的流程化生产。在这一过程中,包括水墨动画片在内的各种形式的探索都很少有人做了。
据记者了解,在输出动画艺术人才的高校当中,就北京而言,几乎没有专门设置水墨动画专业或课程的院校。例如,北京电影学院、中国传媒大学等开设的是动画艺术、动画技术以及动画策划专业;中国戏曲学院从1999年开设动画专业后,一直维持一个班的建制,也没有细分动画领域的不同方向,水墨动画的人才自然非常缺乏。一些职业培训机构虽从事水墨动画的创作教育,但单一的培养模式很难输出具有全面文艺素养的水墨动画专业创作者。
发展水墨动画的不同路径
在谈到水墨动画的未来发展时,高薇华表示,水墨动画的复兴,关键在于传承中国独特审美意蕴的水墨动画片能够不断有精品出现。“但精品未必是大量的、大部头的片子才能承载的,它可以是短片,但必须包括外在审美的形式以及意境、内涵方面,都能充分发挥水墨动画的优势。”马驰也谈到同样的观点:“实际上从那个年代开始,水墨动画在数量上就没有形成过兴旺的局面,因此尽管水墨动画在今天这样相对萧条的创作环境下,实际依然谈不上复兴的问题。”
“教育和市场环境导致创作氛围的缺失是一个方面,但最主要的还是水墨动画原创者的艺术修养,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对动画的理解、对水墨画深层次细致的感受都没有达到那个时代对艺术创作精益求精的标准。”动画家、原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厂长常光希说,让他忧虑的当下的水墨动画创作,用三维技术做出来的水墨动画所表现出的中国文化传统的品位以及水墨画墨色晕染的效果,很难与传统水墨动画技术相比。水墨动画创作目前还只是在技术上去琢磨,逐步还原中国水墨动画的特征,它的艺术性水准较原来水墨动画“黄金时期”还差得很远,没有产生非常地道的水墨动画优质作品。现在的水墨动画创作队伍相较而言也不够强大。当前要生产出优质的水墨动画,要花大力气,同时一定要有对水墨动画的艺术追求、责任感。
记者在采访过程中感受到业内专家对于水墨动画的前景依然满怀希望。高薇华认为,有了技术的支持,将来就有可能高效率地生产面向大众的水墨动画片,这需要一个前期投入和探索的过程。这项工作可能更适合在大学的环境中,构建创新型的团队,专门将此作为一个创作研究性的项目,在技术和艺术方面进行创作探索和突破。如果完全依赖普通商业的环境,确实是难再出现水墨动画的精品。
李剑平则强调不能要求水墨动画承担作为中国商业动画片的定位和责任。抛开水墨动画作为艺术片来承担商业片的诉求,水墨动画完全有可能突破以往的经典。今天无论是财力、物力、技术设备、可调配的社会资源,都显示了足以超越“黄金时代”经典作品的条件,经典的作品并不是不可超越的。
刘晶晶认为,做水墨动画不是为了超越经典作品,而是创作者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从以前优秀的水墨动画作品中汲取营养,做出新的作品。“掌握了动画的整个制作技术,利用电脑软件实现水墨的效果并不困难,但组织起对水墨动画、对做艺术动画非常有热情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排除经济社会对他们的干扰,这是很难的。如何把水墨动画的效果和要表现的故事以及片子要传达的精神融合到一起也是难点。”
“就水墨动画的审美趣味而言,当下的题材以水墨动画的独特艺术形式来感染人,表现人的真善美和思想感情都没有问题,并且水墨动画对于意境的追求与当下的现代艺术,甚至包括西方的一些抽象艺术都有异曲同工之妙。”常光希称,当下水墨动画的艺术形式在取材上可以更具多样性和开放性。
马驰亦表示,当前的社会环境,越来越注重传统文化的关注、发扬和保存,在此种条件下,水墨动画的生命力是不会衰亡的。商业价值之外,注重艺术性的探索是水墨动画焕发生机的王道。“对于水墨动画的发展,并不是说要回到当年的起点上去。今天的水墨动画创作者可以开放得多,年青一代的水墨动画队伍对传统的理解相对少,但并不妨碍他们可以重新来认识和探索水墨动画。水墨动画的发展,需要寄希望于大的社会环境,慢慢来积累技术、文化、艺术修养,充分挖掘我们独有的传统文化最优势的部分,来攻克这个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