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平：读虞山巨制《王翚仿名贤横景六幅卷》

　　文/萧平

　　一、返照入江飞石壁，归云拥树失山 师关仝法，补少陵句。 钤印：壬申(朱文)、王骧之印(白文)、石谷(朱文)、樵雅趣(白文)、天放闲人(朱文)。约1.9平尺 二、赵吴兴九夏松风图。 钤印：上下千年(朱文)、王骧之印(白文)、石谷(朱文)。约1.9平尺 三、仿李营丘秋涉图。 钤印：王骧(白文)、石谷(朱文)。约1.9平尺 　　四、两岸晚风黄鸟树，一陂春水白鸥天。仿惠崇小景。 钤印：王骧(白文)、石谷(朱文)、来青阁(朱文)。约1.9平尺 　　五、石林含雨气，山坞带寒溪。仿范华原笔。 钤印：王骧(白文)、石谷(朱文)、耕烟(朱文)。约1.9平尺 　　六：江干雪意图，临右丞本，康熙乙未春日，耕烟散人王骧。 钤印：王骧之印(白文)、石谷(朱文)、吾思古人(朱文)、耕烟散人时年八十有四(白文)。约1.9平尺

　　今年炎夏，笔者小住北京，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了清初虞山画派领袖王翚的名迹—仿唐宋元诸名贤横景六幅，早已合装成卷。斯卷融汇画史南北宗，集天南地北、春夏秋冬山水之美於一体，可谓王翚平生力作、虞山画派之巨制。

　　卷中六图，其一师法关仝，补杜甫诗句：“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写江峡景，石壁高耸，丛林茂密，江流用细笔劲描，激荡起伏，其势汹涌，舟行於上，其险可知。山间修篁幽泉，白云生处，屋宇隐现，正合於杜诗也。而“石体坚凝，杂木丰茂”(《图画见闻志》)又与关仝相类。用小青绿，明秀清朗，为雄壮的“北派”山河，增添了些许妩媚。

　　其二，临赵孟頫《九夏松风图》。竹林莲池间，错落着瓦屋茅舍，屋前双松挺拔有奇姿，高人雅士活动其中，炎炎夏境，如此清幽美妙，令人向往。这是典型的江南园林的格局，典型的秀韵可掬的吴越风情。赵氏斯图，王翚二十五岁时在娄东王鉴处得以观览，并在王鉴的临本上作题。这应是其五十九年後的背临。恽寿平诗曰：“鸥波昔石谷，石谷今鸥波。英雄惟使君，天下如君何。”鸥波即赵孟頫，这位四百年前的画坛宗师与王翚，均堪称“集以大成”者。

　　其三，仿李成《秋涉图》。写寒林泉流，野路溪桥，人驴跋涉其间，烟云渺渺，隔着山峦，隔着楼宇和寺塔。“气象萧疏，烟林清旷，毫锋颖脱，墨法精微”，这是《图画见闻志》论李成山水的语言，借以喻此图，似亦无不妥，足见他们之间心灵之畅通也！

　　其四，仿惠崇小景，题“两岸晚风黄鸟树，一陂春水白鸥天。”茅舍田野、春水白鸥，板桥曲折，垂柳拂地，暮云如织，远山似屏，为江南水乡郊野之春景。惠崇，五代时福建僧人画家，工山水小景，具潇洒虚旷之象。身居江南的王翚，是借其名而为心中的江南的。

　　其五，仿范宽笔意，题：“石林含雨气，山坞带寒溪”。山峦与溪流交错，白云与红树相映，溪上行舟渡客，山坞人家谈玄。山路飞泉、田野村舍，历历在目。繁复的内容经作者调度，妥贴安稳，妙合自然。所谓仿范宽，是借其雨点与短条皴，表现出山石的浑厚与雄强。树的画法，与范氏《溪山行旅图》亦颇多合处。

　　其六，临王维《江干雪意图》。这是末幅，作者按例署款：“康熙乙未春日耕烟散人王翚”，左下角又钤“耕烟散人时年八十有四”白文方印。康熙乙未为纪元1715，康熙五十四年，王翚八十四岁。该图雪景、平远，咫尺具千里之势。溪山披素，寒气逼人。皴笔简略，而多以墨汁渲染，偶於关节处敷以植绿与石绿，顿增了清新的生意。《唐书·王维传》说王维“山水平远，绝迹天机”。因为那时山水画的皴法尚未形成，故以水墨渲染为主。

　　卷中存有王翚亲笔所书签条“王耕烟仿唐宋元诸名贤横景六幅”与王翚手书的便笺。拖尾有近人余绍宋题，题曰：“此卷陆氏《吴越所见书画录》曾着录，谓此为其先人朴野老人属石谷画者。石谷惨淡经营而成，并请名手顾若思装裱，自又题签，然後作札於若思，托其致我府君，今原签及札具在，已足徽是卷之的真。而以八十四岁之高龄，能为如是细密之笔墨，不惟精力过人，亦可见其待人接物之不苟，宜其享大年矣！六幅虽拟各家，而仍自出手眼，是真善学古人者。其细密处极见骨力，老笔纷披，游行自在，非炉火纯青不能臻此境界。自题谓‘另开生面，非甜俗陋习者比’，非夸言也！展观竟日，益我神智不少。子静七兄既得此宝，不必更求石谷他作矣。”陆氏，即乾隆时人陆时化。其所著《吴越所见书画录》载王翚画目四十四件，此其一也。据余绍宋题，可知王翚便笺是托装裱名手顾若思转致陆氏先人朴野的。便笺曰：“六相公有嗜痂癖，蒙委横景六幅，俱刻意摹仿古人工细一派笔墨溪径、设色渲染之法，另开生面，非甜俗陋习者比，自谓晚年得意笔。装潢极其齐整，用绫料各色亦甚妥，须必楠木匣乃妙。乞转致之。因乏便人，迟送幸曲谅为感。忙甚，不及另启，即以此札致览可也。”虽无款印，然一望即知王翚老年亲笔。文中所称“六相公”，应即为陆朴野。王翚云“俱刻意摹仿古人工细一派笔墨溪径设色渲染之法”，与前述六图完全一致，“另开生面”一语，有借题发挥之意，所以虽谓之摹仿，实含有相当成份之创意，因而不是“甜俗陋习者”可比的。“晚年得意笔”是王翚自评语，垂暮之年作如此精细繁复的山水，骨力劲健无一懈笔，且幅幅异样又相互和谐，确非常人可办，真是“精力过人”了。便笺中的种种周详交待，又反映了其为人之不苟与不堪忙碌的生活状态，是真实又切实的。

　　便笺右下角有“张研樵家珍藏”一印，张氏为嘉庆时著名书画家、收藏家。该卷还见之於《历史着录名目》(1933年版福开森编)、《霍氏家族收藏》(1980年香港出版)、《改订历代流传绘画编年表》(1995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徐邦达编)。足见这是一件真实可信、流传有绪的名迹。

　　王翚(1632—1717)清初六大家之一，名石谷，号耕烟散人，乌目山人、晚号清晖主人。祖籍太原，生於常熟。是一位很早就显现神悟力学的天才画家。二十岁时被王鉴发现，继又推荐给王时敏。王时敏初见他的作品时，不禁脱口说出“此烟客(时敏)师也，乃师烟客也”的感叹，王鉴亦有“石谷乃能至此，师不必贤於弟子，信然。”之语。王翚得两师之助，到四十岁前後，已“集以大戒”，“名惊爆海内，远近丐求者，户外履满”(见王时敏题王翚仿古册页)，艺坛前辈如吴伟业都讲出了“石谷，画圣也”的话(见张庚《国朝画征录》)，六十岁时王翚由同乡宋骏业推荐，入京主持绘制康熙帝《南巡图》(十二卷，总长二百余米)，历时三年完成，“深称上旨”，并获赐“山水清晖”四大字。滞京七年，王翚“白发满头归故里”，在虞山，“宅临流水，门对青山”，过着“烟云供养”的创作生涯。“耕烟”生涯却并不间适，前述八十四岁便笺透露的真情，便可见一斑。尽管两年後他就去世了，这生命的最後二年，依然是他创作的旺盛期，留下了诸多佳制。

　　现存王时敏晚岁(七、八十岁)，有一部份属於代笔，主要代笔者是王翚。王翚到了晚年也有代笔者，然而斯卷必为亲笔。理由是：一、王翚便笺中称此六幅：“俱刻意摹仿古人—另开生面”，又“自谓晚年得意笔”。二从画迹看，全是王翚晚岁笔墨特性，虽无一懈笔，但时有苍朴而略带老拙之趣的笔墨样式出现，是任何不到这一年龄的人无法摹取的。所以晚岁亲笔，又是这个卷子的特色。

　　此卷自题仿唐、宋、元诸名贤，具体如下：临唐人王维“江雪意”一，仿五代惠崇小景一，师宋人关仝一，仿宋人李成、范宽各一，临元人赵孟頫一。这些名字，都可以代表一个时代的山水画风，王翚或临、或师、或仿，用自己的审视角度，用自己长年实践的笔墨样式来阐释和发挥，因而他的含量，不仅仅是唐、五代、宋、元，还不可免地带着明代吴门派和他自己的风格特征。可以说它承载着、反映着近千年的山水画的优秀传统。

　　这似乎是一种集成和总结，“以元人笔墨，运宋人丘壑，而泽以唐人气韵，乃为大成。”这便是王翚的艺术法则。

　　因一个“仿”字，近世艺坛曾给“四王”戴上了复古保守的帽子，几十年间，扮演着被批判的角色。其实这是一个历史的误会，一种幼稚的曲解。“四王”之一的王原祁在他晚年的一幅仿黄公望的山水画上写着“画须自成一家，仿古皆借境耳”。“元四家”皆学董、巨，而所造各有本家体，故有冰寒於水之喻。“临摹或真有其本的，师或仿，仅借境而已。”什么“境”呢？境界、意趣、章法、笔墨、程序……可多取，少发挥，也可少取多发挥，目的还是要“自成一家”。从这一观点出发，我们可以这样说：王翚早年的仿古作品是“多取”、“少发”的，而晚年的作品则相反，“少取”而“多发”。所以这个卷子恰恰反映着王翚的“本家体”。

　　乙酉秋分金陵爱莲居

　　王  翚(1632-1717)  

　　仿唐宋元诸名贤横景六幅图

　　纸本设色  手卷

　　著录：

　　1.《吴越所见书画录》6.41  清乾隆  陆时化  著

　　2.《历代著录画目》P66  1933年版  福开森 著

　　3.《改订历代流传绘画编年表》P188  徐邦达  著

　　4.《明清绘画展览》 1970年  香港博物美术馆

　　WANG HUIInk and colour on paper; handscroll

　　每段约1.9平尺

读虞山巨制：王翚仿名贤横景六幅卷 读虞山巨制：王翚仿名贤横景六幅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