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谦为一代艺宗,书画篆刻诗文都是多面手,技法全面,在当时无有匹敌者,又为海派绘画前驱和金石大家。与清末吴昌硕并驾齐驱。尤其在清代篆隶崛起的特殊年代,他的“说文篆”生动活泼,足可与吴昌硕的《石鼓文》双峰对峙。他的绘画则山水花鸟人物兼擅,形式感独步天下,远超同辈之上。吴让之是赵之谦的前辈,也是书画篆刻兼善,在篆书史中,上接邓石如,成为一个关键的不可或缺的中坚人物。故清中期以来论篆隶中兴史,向来是以邓石如(安徽)吴让之(扬州)、赵之谦(绍兴)为正宗一脉的承传,并无异说。
最近澳门艺术博物馆《吴让之与赵之谦书画篆刻展》之大举,嘱我附一“专论”。吴让之与赵之谦的关系亦师亦友,吴长于赵30年,并无师承关系,只是同时专攻篆刻而已。但以前读赵之谦《吴让之印谱·序》中,又看到一些费猜索的评语,令人迷茫。至少在收藏、市场交易这方面,引出这个话题是有意思的。
故事发生在同治二年(1863年)。赵之谦好友魏稼孙持赵之谦《二金蝶堂印谱》呈示吴让之并乞题,吴让之以当时皖派中坚的身份为作跋:“撝叔赵君自浙中避贼闽海,介其友稼孙魏君转海来江苏,访仆于泰州。一册中有自刻名印,且题其侧曰:今日能此者惟扬州吴熙载一人而已。见重若此,愧无以酬之。谨刻二方呈削正,盖目力昏眊,久不事此,不足观也”。并刻赠“赵之谦”、“二金蝶堂”二印。吴让之以65高龄又是印坛班首,獎掖未谋面又有才华的后进,这样做也是不容易了。当然,他是长者,所以他在夸奖“先生所刻已入完翁(邓石如)室,何须更赞一词耶?”的同时,也委婉提出“窃意刻印以老实为正,让头舒足为多事”。针对赵氏追求丰富的艺术表现提出自己的稳健艺术观。赠印作跋为善意,提出意见为切磋,应对有方了。
同年八月,魏稼孙又集《吴让之印稿》,想到吴赵二人既有前缘,又都是他认定的偶像级人物,遂携谱自闽赴京请赵之谦撰序,题为《书扬州吴让之印稿》。赵之谦既表示了对吴让之成就的赞扬,但却又提出了尖锐的评论:“摹印家两宗,曰徽曰浙。浙宗自家次闲后流为习尚,虽极丑恶,犹得众好。微宗无新奇可喜状,学似易而实难。巴予籍、胡城东既殇,薪火不灭,赖有扬州吴让之。让之所摹印,十年前曾见一二,为大叹服。今年秋,魏稼孙自泰州来,始为让之订稿。让之复刻两印,令稼孙寄余,乃得遍观前后所作。让之于印,宗邓氏而归于汉人。年力久,手指皆实,僅守师法,不敢踰越,于印为能品。稼孙与余最善,不刻印而别秦以来刻印巧拙,有精解,其说微妙。且有让之与余能为之不能言者,附书质之。同治癸亥十月二十有三日,会稽赵之谦书时同客京师”。
十年前见一二而大叹服,十年后见全观却留下“手指皆实,僅守师法,不敢踰越”的评语。还有一个神品妙品能品的第三级能品的定位,尖锐锋利,令人愕然。我估计是吴让之为赵作跋时的“让头舒足为多事”的提醒令赵之谦老大不服气:“手指皆实僅守师法”云云和“能品”之赠,正是冲着吴的“老实为正”而去。
一个系统:皖派三大家中的两位标志性人物;两部印谱:《二金蝶堂印谱》的吴让之跋、《吴让之印稿》的赵之谦序,还有魏稼孙这个热心者穿针引线奔走于淮扬、福建、北京,结果却引出一场艺术之争。平心而论:65岁的稳健的吴让之,在艺术感觉上的确逊色于锐意进取血气方刚35岁的赵之谦。吴让之平和而点到为止,赵之谦进取而直言不讳,于文风人品吾取吴,于艺术立场吾取赵。事物的两重性,于此可见一斑。
魏稼孙真是个优秀的收藏家,曾组织吴让之、胡澍、赵之谦三位小篆名家写出一组有序的册页作品,但引出艺术观之争,却是他自己也想不到的。
今日谈收藏,一是应当学魏稼孙,制造了一组这样有趣的题材。一个收藏家,应该进一步“创造”收藏品而不只是买进卖出。我想如果遇见这两部有吴跋赵序的印谱,当以五倍十倍之价致之。因为它还是重要文献,有印证清代篆刻观念史的学术价值。二是作为藏品,它具有独一无二性和不可取代性,世上不会有第二本相同的印谱。这就是文物收藏的要领。三是对吴让之、赵之谦、魏稼孙等人物研究提供了第一手资料,为我们了解清代前辈的个体处世方式、交流原则、社会认同度等更大的研究范围内容直接保留了珍贵的证据。如此理解顶级收藏,谅必不谬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