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
1962年,国家文物局组织对全国文物机构所藏书画进行鉴定,鉴定组有张葱玉,还有上海谢稚柳、天津韩慎先,由张葱玉负责。还未出发韩慎先在北京逝世,补故宫博物院刘九庵参加。当年4月,他们从北京出发,经天津、哈尔滨、长春、沈阳、旅大、跨越四省,往返半年,鉴定书画一万件。
鉴定组行到长春时,他们遇到老朋友张伯驹。此时,张伯驹任吉林博物馆副馆长。
谢稚柳与张伯驹相识是在1945年夏天。那时,谢稚柳在西安举办画展,与客居西安的张伯驹、潘素夫妇相识,为他们夫妇画了梅花,并题诗:“自写苍苔缀玉枝,粉痕和墨迓乡思。即今渐老春风笔,何况江南久别时。”谢稚柳在西安还看了张伯驹的收藏,其中就有陆机的《平复帖》。
张葱玉和张伯驹相识时间更早。仅从张葱玉1939年11月的几天日记中即可看到张大千从四川来到上海,张伯驹此时也在上海,二张同李祖韩、祖夔昆仲去张葱玉的韫辉斋午饭,“饭后阅画,纵谈久之”,又记“大千携来巨然一卷,真宋人笔,但不知谁作耳”。11月8日,又“冒雨赴祖夔家大千宴,座有张伯驹。菜为闽厨,甚佳。夜至迎华家,继赴(吴)启周处博,胜二千九百元”。“张伯驹自平来,治馔款之,大千、(吴)子深、靖侯、建川、(谭)和庵、祖莱、秋君兄妹集木雁斋看画,子深以诊务未至,余畅谈至午夜散”。“午赴李祖夔宴,座有大千、伯驹、(江)一平、万平诸君。今日转寒,出门缩瑟矣”。1941年2月25日,张伯驹又来上海,张葱玉日记有记:“应张伯驹宴于美华,有祖夔、祖莱、廷荣诸君。”
鉴定组还在哈尔滨时,谢稚柳就致信张伯驹说要去长春鉴定书画,张伯驹赋诗相迎。
结束了吉林着博物馆的鉴定工作,张葱玉率领鉴定小组移师沈阳,鉴定辽宁省博物馆珍藏书画。这家博物馆的前身为伪满洲国立中央博物馆奉天分馆,藏品丰富。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为国立沈阳博物馆。中国末代皇帝溥仪逊位后,清王室人员从清宫中带出来的书画,流散在民间,多为该馆收藏。特别是溥仪存在银行中的那批书画,解放之后也全部拨给该馆收藏,有唐、五代、两宋、元、明、清书画一百数十余件。
他们三人虽然对故宫博物院藏的书画很熟,但这批被溥仪带到东北的书画,却没有看到过,这次看到这批宝藏,自然兴奋不已。
鉴定之余,辽宁省博物馆书画鉴定家杨仁恺陪他们游览沈阳千山公园及旅顺老虎滩风景区。时令已到秋天,红叶吐丹,丛林尽染。他们带着北国的秋意到了湖北、湖南,鉴定两省书画。到了广州,已经是冬天了。
广州鉴定工作结束,已经是1963年的春天。鉴定组的三位成员和容庚同行,作粤北风景名胜区丹霞之游。此次丹霞之游,张葱玉和刘九庵都没有留下什么文字,只有谢稚柳在画上的两则题跋使我们略知一斑。谢氏曰:“自仁化舟行锦江数十里,两岸峰峦如画屏锦障,光景奇彩,苏东坡题王晋卿烟江叠嶂图歌赋"武昌樊口幽绝处",不知有此奇绝否?”另一则题跋曰:“鼎湖去广州约百公里余,山不甚高,而竹树茂密,风景绝幽,其绝顶为庆云寺。寺之左有飞来潭,瀑布甚壮,曲折而下,急湍奔泻,绕山脚而出。粤中山水之美,罗浮而外,此为绝胜。”除此之外,他们在广州的鉴定工作及粤北之游,没有留下任何信息。
广州画家吴灝(字子玉)是谢稚柳的学生,拜师时行过跪拜之礼。张葱玉率领鉴定组在广州鉴定时,他常随左右。应笔者之约,他写了一篇《记张葱玉先生》的文章惠赐,文章提供了张葱玉在广州鉴定的一些信息:
韫辉斋主人张葱玉先生,少日已富收藏,古代绘画从唐代至清俱备,无一伪本,是一位当代之大鉴赏家。……
我认得张氏,他正盛年,四十五六,我年三十五六。因鉴定工作来穗,经谢师之介识荆,同行尚有徐邦达、刘九庵等前辈,客舍在广州羊城宾馆内,晚上不时探望他们,并请教益。记得有一次谈至零时又停电,我家在北京南路,只好步行回去,当晚并有业师谢公、九庵,各诉说张爱造假书画之故事,谈得落花流水,大家殊多兴味。因我不能说好普通话,张先生能言广东语(即广州话。他与澳门小藏家梁慧吾交好,不时到他家做客,故懂粤语),如是他说我说,各一种语言,南腔北调,快谈之乐,今日回思是少有的了。
我请教他鉴定古书画之法,他说:“书画之理你能知能懂,你已明白,就是伪本、伪笔不一定不好,真笔不一定佳,但笔法、用笔不能姑息,不要为大名吓倒。看出售者的书画藏品,要通通看完,不可因其劣品而终止其半,我有一次看了三个箱都是不堪入目,无心看下去,后来买到一小横幅之元代钱舜举《梨花双鸠图》,极佳,当日五百元可取得,其后以五千元放手……如此则不致看漏了。”
容庚先生藏有黄子久《溪山半幅》,是捡漏以五十元购得,石涛《清凉台图》细笔,一百元为五尺高绢本,左上角有恽南田跋,文意因此轴无款无识,我南田寒士,幸有此缘。南田见黄子久画比我们今日多,此图是早期作品,殊非今日尚能见之《天池石壁》、《九峰雪霁》晚年之笔不同。我少年得见其少作一轴《仙馆僦金图》,为故友莫氏集兰堂所藏,与此一样,轻清气格,笔力一样。可惜和平后港展,在船中毁于火。香港陈仁涛藏轴,亦有南田跋题在诗堂中,旁有大千书“黄子久浮岚叠翠真迹”,曾见大千临了一本。我言此画与粤中莫氏所藏一同,卢子枢先生亦云然也。我将此事题了长跋,诗堂横书“黄子久溪山半幅真迹”。然张先生看“不好”,他对我言:“如若南田跋去了,我便信是子久画。”他以“南田书跋不够轻盈柔美,笔道干枯”。此时到南田跋书已是三数百年时间,绢纸不同,日久氧化,则硬且烈,后见港陈氏轴南田题在纸上,则不同,故我深信不疑。张先生没有言画不好,就是恽南田的题不好而已。
张先生看得严,尚有广东省博物馆一件沈石田卷,在鉴定组来此之前,他曾经看不好。我在1960年间工作于省博物馆,因重装书画,要再书签,故在库房中工作了半月。工毕,仓库左角有一木盒,启视,乃沈周水墨山水长卷,自跋很长,字稍小于拳,意云不以之易米矣,留以自赏。铃“南田”(朱文)“石田”(白文)印,卷中无题,骑缝铃“石田”、“启南”二印。展卷为之惊讶,笔墨精良,气势雄浑,有明一代,非石田而谁?文、沈之用私印,一刻是数个,此卷印章完全对准,不少于毫厘。张先生藏画有一件,亦手卷,而此件曾经他眼,看不好。此卷为省级官员收得,因卷尾有一姓骆的小楷跋,张先生曾得一卷,亦骆题,不真。此人造假经杨守敬售出。省级官员收这一卷亦有骆姓人书跋,故张先生定假。
这次鉴定小组鉴定来此,展开此卷,业师第一人高声叫好:“子戈这签条是你书的?(因别的没这样写,此卷我署名曰子玉鉴定因题)你看对了。”谢老并言,他个人先决定代上博收购,出三千元,到上海当不只此数云云。张葱玉先生(用广东话)对着我说:“后生可畏。”他笑容可掬,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牡丹牌香烟,说:“我收回成命,送你一支香烟。”从此成为知己耳。
伪品捉弄人,主要是心理作怪,兵法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张先生助手徐邦达先生也由此失手。香港有一件宋画(抑或元画)要卖,张先生因事不能来广州,由徐先生来看。因此轴是张先生旧藏精品,而旁有明人题跋,取去画心,伪作套入,所谓“真棺材假死佬”。徐先生见时是张先生尚未售出,所以收错了。明代毕泷(或是他弟)收错了高房山《云山图》,因初要价高,买不下。后毕翁大病初愈,欢喜之情可想而知,不以价贵收了。亦又取了画心,旁跋俱在。我少时亦误收了一幅石涛晚年大横幅(书用所谓皮匠刀一种)斗方,回家挂了三天,越看越毛病,不妙不妙,纸、墨是新时候的,是迟石师三十年出生的一个和尚造的,所谓扬州片也。
第一次与张先生相见,我带去书画习作,他只与言书法。画,他言我有名师指导,留谢公教你。他言《兰亭》聚讼,以他看神龙《兰亭》最接近王羲之面目,嘱我不要学“定武本”,定武本唐人味重(我十岁即临,祖父命,因祖公荷屋之帖是从定武勾出)。张先生学米书,是二王书派,他在北京定制了写兰亭之笔,说回去送我几枝。岂料一等就半岁,业师告我张先生已归道山矣。
张先生平易近人,没有架子,无富贵气,无官气,虚怀可敬。每一次告辞,他必亲送至电梯口,九十度角深深鞠躬乃别。他闲谈时言死生事,说:“张家没有一个能过五十。”言犹在耳,悲哉!
鉴定组的人都在广州过春节。张葱玉给夫人和儿女们各写了一封信,洋溢着对家庭的爱。
张葱玉、谢稚柳、刘九庵三人小组鉴定书画,本拟出一目录性图录,这从他给杨仁恺的信中可以看出,信云:
仁恺同志:
年底去上海时和上博交换了一下关于出版目录性图录的意见。他们认为目录性图录特别应当印入题跋,因为大型图录不能把题跋印入。因此,上博目录性图录要印入题跋。我同意他们的意见。为了使将来能够大体上比较一例,辽宁似也以补入题跋为好,不过数量会减少一些。我看问题也不大,辽宁的明清比较软弱,特别是清代,其中减去一些不必要的普通东西,只有更精彩些。不知馆方意见如何?上次曾托李致琴同志转告,以未见来信答复,虽然存京之件均已照了题跋,但还需补照一部分,没有把目录能肯定下来,希望您考虑一下,哪些可以减去。此外,还有一些我对于画的看法问题,一并奉告,以供参考。
一、戴进《六祖卷》,此画皆系真迹,绝无可疑,全部印入。
二、宋人佚名《花卉草虫册》 是清代早期作伪,不能作元人,拟剔去。
三、《狮子狗》一页,是南宋画,需提入宋人。
四、赵孟籲《陶潜像》,是后人配入。此卷三段东西是三件事。子俊隔水上题字,确是真迹,但此像则是明人《渊明故事》里的。经割装此处,故不拟印入了。(注:赵孟籲,元代画家,赵孟頫之弟)
五、山狂草虫,是真迹。此人名杜大成,与杜董无关,可印入。
六、明人《清明上河图》,国内还有不少,此卷究非绝佳可资代表者,且印时太小就失去印的意义,太大又不相称,拟不用。
七、石溪《山水》轴,鄙见连边题全属伪作,不拟收入。
八、马轼、李在卷,内有二段(似是第一、第八二段)是清代摹补,从画法看,似是金廷标一流人手笔。已把马、李、夏七段全部收入,而去其后补者。因马、李画传世不多,马尤少,宜可多介绍也。
九、仇英《太真上马图》是片子画,不拟收入。
十、吴雯书画卷,书二段,真进无疑。但此二画恐非吴所画,现尚未作肯定。不知体惫以为如何?
十一、姜实节卷是清初人画割去原款,伪添图章。非崔涧真迹,故不拟印入。
十二、石庄等小名家是否可减为二页,以便在增加题跋后。调节篇幅。
匆匆不尽,余俟再告。致
敬礼!
张珩
一月十七日
解放后初期,各博物馆所藏书画,还可互通有无,由文物局以“调拨”的方法相互调剂。文物局一旦决定,由张葱玉进行具体的调拨工作。此类的事例颇多,从1963年4月21日张葱玉致杨仁恺信中可见一斑。信云:
仁恺同志:
来示奉悉。关于《水磨图》照片,已供给建筑科学院,嘱代致谢意。高其佩画已检出,经冶秋同志同意。即拨交你馆。俟你馆有同志来京之便,请来弟处洽取可也。此高其佩中上品之作(纯用彩色画成,与一般不同,绝情。所惜者题材少差耳),归诸东北可谓得所。其余各家,局存画件所无,已代注册备案,遇有机缘当留供你馆也。此事一切顺利。并无任何困难,请转告拙之同志释注。最近闻悉旅大方面有人藏有东北画件数事,吉林方面正在进行。不知兄处亦有所闻否?黑龙江收得徐铉《篆书千文》一残段、杨恒书《无逸》一残段。近来东北之物渐有动意。可喜也。弟因在家留守,故近日基本在局办公。并闻。专致敬礼!
拙之、文信、子方、文效诸公请代问好!
弟珩启
四月二十一日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文博专家,节选自《中国文博名家画传:张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