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 墨
我曾说,名字往往是词汇对于一个人的终生契约。留者,存也;英者,花也;把苏氏的满腔柔情留存在花里,也许是苏留英的宿命!难怪都说她的花儿画得好!说不定,她还有机会留学英国或去举办画展呢。
苏留英的画路较宽:冬梅、秋菊、夏荷、春兰、紫藤、牵牛、海棠、水仙都进入她的视野和画面。然而她钟情最深,画得最多,也画得最好的,还是“佳名唤作百花王,独占人间第一香”的国花牡丹。
牡丹,上古无此名,统称芍药,唐以后始以木芍药称牡丹。唐开元中,牡丹盛于长安;至宋,以洛阳为第一;在蜀,以天彭为第一。他花皆连用本名,唯牡丹独言花,故有花王之称。自唐以来,世人盛爱牡丹,至今不衰。
牡丹,是最易画也最难画的题材。说它易画,在于画牡丹者多多;说它难画,在于画得好的少少。主要问题,一是俗,二是僵。看那几乎无处不在的牡丹画,有的像纸花,有的像绢花,有的像塑料花,有的像有机玻璃花乃至金花银花,唯独不是活花;没有富态贵态,没有娇态媚态,更没有香味香气。
说苏留英的牡丹画得好,在于它脱俗入雅,脱工入写,富于柔情,洋溢着青春鲜活气息。其特色在于:润、蕴、韵。
润,滋润是也。怡红公子贾宝玉说:“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人是水做的骨肉。”苏留英的牡丹,以水魂作花魂,彩墨浑然,特别滋润,有着生命的汁液在其间汩汩涌动。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歌》说:“元气淋漓幛犹湿”,一个“湿”字,概括了元气沛然的鲜活生机。人称牡丹为“仙子”,大概它同水仙、荷仙、凤仙等与“仙”有关的花儿都跟道家有缘——八仙不是道家的神仙吗?八仙之一的韩湘子不是曾经在初冬时,数日内令牡丹花开数色,每朵又有诗一联,令人大为惊异吗?——道家之祖老子说:“上善若水”,水生成万物,生生不息,循环不已,几于“道”。一部《老子》可以说就是一部水的颂歌!谁懂得了水的奥秘,谁也就接近了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蕴,涵蕴是也。苏留英的牡丹,像她本人一样,不显摆,不张扬,默默地散发着温馨的芳香。一如那幅《富贵花开》的题跋:“国色天香富贵花,开遍寻常百姓家。”无论姚黄、魏紫,都没有“我花开时百花杀”的霸气,也不像“曳珠顶翠朝帝君”的贵夫人,而更像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女,生机里透着一点娇羞;或像三日调羹汤的少妇,高雅里含着几分家常。
韵,情韵是也。清初编校《芥子园画传》的“湖上笠翁”李渔在《闲情偶记·声容部》中说:“古云:‘尤物足以移人。’尤物何?媚态是已。使人不知,以为美色,乌知颜色虽美,是一物也,乌足移人?加之以态,则物而尤矣。……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是无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惟其是物而非物,无形似有形,是以名为‘尤物’。”李渔说的是美女,其实美花岂不也是如此?
苏留英的牡丹,除红牡丹外,黄牡丹尤其精彩!如《风吹牡丹俏》、《沐春》、《多给自己一些空间》、《洛阳常见画图中》;其他还有紫牡丹、绿牡丹、蓝牡丹乃至白牡丹、墨牡丹。《吻春风》、《同春图》、《清风闻香》、《淡妆素抹更销魂》等,从画题亦可见出其内涵的妩媚。这些牡丹,造型绝少癫狂,用色力避浓艳,却以顾盼的俯仰,袅娜的摇曳,疏密的花叶,透明的花瓣,以及点染的几许蜂蝶,营造出一种无形而可感的氤氲氛围。它们虽淡妆素抹,而以曼倩之俏姿,浮动之暗香,脉脉之柔情,飘忽之轻吻令人销魂,这才是“花中尤物”的品位!
苏留英的花卉和牡丹,其图式语言和笔墨语言基本上仍属于传统的范畴,但不是封闭的范畴而是开放的范畴。学画,她走过了许昌学院—北京画院—中国美协;画风,她经历了传统—新潮—传统;语言,她运用了减法—加法—减法。在北京师从画家石齐、彭培泉期间,首都波涛翻滚的美术新潮令她眼花缭乱。她也曾经尝试揉纸、积彩、撞粉、拼贴、拓印以及擦吹喷淋等技巧,拼命追风赶潮,然而一阵忙活过后,她又陷入了不知驻足何处的迷茫。
《老子》第44章说:“知止不殆”。《礼记·大学》进而阐释:“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经历了一段徘徊的苏留英,决定听从自己的直觉,顺从自己的本性,汲取新鲜营养,回归笔墨传统,以画青春柔情牡丹为主,带动其它花鸟创作。
有了定见,虑而能得,苏留英的牡丹创作数量和质量都有了明显的提升,个人的风格面貌也更加鲜明。她融会了工笔和写意,有时引入西画的背景为花卉设置花瓶和衬布,有时把花鸟置于云霞雨瀑之下,有时吸收水彩等技法将墨消融于色彩之中,但却不脱离传统花鸟画的本土本根,在重视写生和抒情的基础上绵延传统,营建和扩展自己的精神家园。
画家画到一定水平之后,面临的挑战不再是技法而是文化修养。古人云:“雪中立鹭。愚者观鹭,智者观雪,圣者观白”,我续一句“神者观化”。由“观鹭”到“观雪”到“观白”到“观化”,每位画家都有迂回曲折的长路要走。愿苏留英沿着“且留柔情写英姿”的“青春牡丹”之路,一步步地进入牡丹仙子的仙境,神者观化的化境。
(本文作者翟墨,中国美术家协会美术理论委员会委员,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