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九洲
有赖1900年敦煌藏经洞的发现,现在可以看到超过2万件从5世纪到11世纪的写经,如此多的数量,保存了当时经书生们各种各样的字迹。
在这些写经被发现之前,这一类东西传世很少,流传下来的,都被视为唐代名家墨迹,非常珍贵,如故宫[微博]博物院收藏的、赵子昂题跋的国诠《善见律》。
现在敦煌藏经洞的写经,经常会出现在市场上,价格并不算昂贵。有人以为这完全是因为数量的因素,其实,他们忽视了这些写经与书法作品之间的重大差异。写经就是写经,虽然有很多字迹娟秀,但是,写经看起来比较乏味与重复,看多了头晕眼花,与看名家真迹的感受完全不一样。这是什么原因呢?
简单的说,写经不是书法。这些乏味与重复,正是写经艺术性不高的具体表现。
说到写经是不是书法,这就涉及到什么是书法的问题,这个问题争议比较大,所以我们采取迂回的办法,还是从写经的艺术特征谈起。大约2万多件写经,主要特征是什么?从风格上来分析,很不合适,因为这些写经,风格涵盖面很广泛,粗粗看看,很容易被千变万化的表面现象忽悠了,容易认为这是艺术性的体现。如果我们从书法中的一个基本特征来观察,倒是可以看到写经的一个不太容易被发现的特征,那就是“笔画不避让”。
王羲之的字,从传世摹本来看,避让是非常明显的,而在王羲之以前,紧挨着王羲之的章草,其实是不避让的。因此,王羲之的主要贡献,可能是在书法中,创造了“避让”这个基本法规。“避让”的基本手段,就是人们常说的“阴阳、动静、开合”,这些手段就是为了笔画可以避让。在艺术上,这种避让带来了整体效果比较和谐,不会出现互相争强的局面。元代以后,学习章草的书法家,依然延续了章草不互相避让的基本特征。
也许你要问,伟大的王羲之就是这个贡献?是的,可能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如果拿书法史与绘画史比较,就会看到王羲之有多伟大。唐代绘画的整体格局还是很“满”的,而且画面之中,各个元素之间不知道避让,从很多唐代石刻,以及唐代皇家墓室壁画中可以看到这一点,直到五代,依然可以看到图案化很严重的作品。“图案化”就是填满每一个空间,不知道避让。直到北宋晚期,赵佶才把“绘画需要避让”这个原则基本确定下来,代表作品就是宣和画院的作品,以及我谈到过的、宣和时代对古代绘画的临摹品。就此,中国文人绘画与民间绘画分道扬镳,民间绘画依然不知道避让,南宋的墓室壁画,与明代大量寺庙壁画可以证实这一点。如果说,赵佶时代,绘画的避让原则才确定下来,那么,王羲之在书法这个艺术品类上,确定这一点,早于绘画大约700年,这个伟大,是毫无疑问的。
回头来看,写经与书法家的最大差异,恰恰在于,唐代书法家,绝大多数是王羲之的忠实门徒,他们血液中流淌着王羲之的因素,因此,他们下笔就有避让,只是避让的技巧,各自不同而已。但是唐代写经绝大多数是没有避让的,这些经书生,似乎也有自己的一套写字速成法,所以也就自然远离了王羲之的字字避让的办法,而是采取了一种直白的、不避让的办法,这就是“不是书法”的经书体。
经书体虽然看起来可以看看,但是由于是不避让的,因此,为了避让而产生的技巧,“阴阳、开合、动静”,就显得不是内生的,而是随意采用的,所以,经书体的表面是好看的,但是内底是苍白的、无源的。其艺术生命力是很有限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书画艺术的核心,就是人们喜欢说的“虚”。这个概念,就是对于已经产生的“实”的避让。这个避让,使得各种避让手段层出不穷,一个完全不同于争强艺术的中国书画,在世界艺术史上,脱颖而出。这也是为什么中国书画总体上是高于中国其他艺术品类的原因,因为书画是特别强调虚实的,因此看起来是比较舒展的,耐看。
而其他很多艺术品类,放到中国艺术史上来看,不过就是晋以前书法、唐以前绘画的进一步发展,路子越走越死。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艺术,虽然很多艺术品类都一度登峰造极,如瓷器,但是最好的瓷器,恰恰还是提倡绘画避让的赵佶时代的作品,那就是汝窑,而不是乾隆时代的青花瓶子,满脸都是工,实在没有办法看,用红楼梦中贾宝玉的话来说,就是“热闹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其他如漆器等品类,不是没有大师,而是没有吸取、或者不容易吸取“虚”的概念,最终没有走出唐代之前的概念,非常可惜。
从这个角度来看,20世纪下半叶开始的当代书法,有点走回头路,很多人在作品中不讲巧妙、不谈避让,而且还故意宣扬一些早于王羲之的原始概念,放弃王羲之以来1700年的成果,这是很奇怪的事情。
近日翻看《艺苑掇英》,看到翁万戈旧藏《灵飞经》唐代墨迹,反复看,也不觉得好,再结合日前所收五代绘画,忽有所悟,杂感如上。如果要写成论文,我没有这个本领,只好就以此小文面世了。
还想到一个问题,像唐代写经这样,只是在一些具体环节出问题的字迹,都不算书法,现代那么完全不懂用笔,横拖竖拽的字,如何能成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