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九洲
一:《江村书画目》解密
高士奇(1645-1703),号江村,是清代早期著名收藏家,他在康熙10年得遇康熙皇帝,此后十八年间为内臣,炙手可热。康熙27年,高士奇被人弹劾,返回乡里,5年之后,再次被召回大内,又三年,高士奇再次辞归。康熙下江南,高士奇多次接驾。康熙41年,任命高士奇为礼部侍郎,高士奇未赴任。康熙43年,高士奇去世,康熙亲撰悼词。高士奇不是两榜出生,却深得信任,康熙与他后来事实上存在私人交情,罗振玉说,“此千古之奇遇”。
高士奇首先是康熙初年的政治参谋,这一点几乎没有人提及。高士奇晚年,第三次入住大内,康熙带着高士奇游畅春苑,问他,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高士奇答:“尚忆创造大略”。不参与康熙初年的政治事件,不能答出这样的话。弹劾高士奇的人,说他贪污,康熙却说他“忠孝节义”,这两个评价相差太大,其中原因,在于康熙看的是高士奇参与政治事件的大节,弹劾高士奇的人,是看到他收取贿赂的一面。从《江村书画目》中记载的那些古代书画昂贵的价格来看,高士奇一定是另外搞钱了。
高士奇与康熙还有诗文交往的关系。康熙41年,康熙当众说,“得士奇,始知学问门径。初见士奇得古人诗文,一览即知其时代,心以为异,未几,朕亦能之。士奇无战阵功,而朕待之厚,以其裨朕学问者大也”。这事体现了高士奇有灵活的头脑,他把不入门的康熙,引导到诗词入门,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相比之下,乾隆的诗词就一塌糊涂,惹后人嘲笑。而康熙写诗给高士奇,也许不全是挂念他,应该也有向他展示一下“看我最近诗词有进步了”的意思。而这种得意,康熙除了向高士奇展示,别处无人可说。
高士奇与康熙皇帝相处久了,自然深知康熙优点与缺点,因此,私心应该有点拿康熙皇帝当一般朋友了,也就有小算盘了。这个意思,就是通过《江村书画目》流露出来。《江村书画目》是在康熙44年编定的高士奇私人书画账本,记载了买进价格和真赝判断,从时间上看,这是高士奇死后,他家里人编的,但是依据高士奇手迹,应该无疑,因为口气和那种书画小心思、小算盘,是编造不出来的。全书分为9个部分,第一部分就是“进”,就是送给皇帝的,一共51件书画,其中注明赝品的有31件,注明真迹的只有4件,其余没有说明,编书的时候书画应该已经送进皇宫了。而这一类别的书画不仅赝品多,而且价格便宜,最贵一件是20两银子,与他“永藏”类书画,动辄几百两银子,完全不是一个价格级别。20世纪初,罗振玉发现这个账本,在题跋中愤愤不平,大骂高士奇,觉得高士奇这样做简直可杀。好东西自己留着,赝品都给皇帝,而且那皇帝是给了他特殊君臣关系——被罗振玉称作“千古奇遇”的皇帝,想来高士奇真是胆大——这里也可以看到他参与政治的胆识,绝对不是普通的文学侍臣。
从高士奇对康熙的了解来看,他这样做,其实体现了爱书画人的小心思、小算盘,那就是皇帝反正也不懂,给他真迹与给他赝品,其实差不多,让他从赝品慢慢学起来吧!
现今有些出巨资购买古代书画的人,其处境与康熙类似,就是内行看准了他其实不懂,好东西给他也可惜了,于是给他赝品。《江村书画目》中的那些赝品,其实也是高士奇自己学习鉴定的阶梯与范本。
康熙的书画鉴赏眼光确实一般,他总说高士奇书法好,但是看看董其昌《金沙帖》后高士奇多处题跋,那书法完全说不上好。康熙这样的眼光和品位,给他古今真迹,其实也是无益的。想来高士奇和康熙谈书画,一定眉飞色舞的谈了很多次董其昌,康熙这个高士奇的文化粉丝,就盲从了,一生宣扬董其昌,按照康熙的眼光,他绝对不可能判断董其昌水平。这样看来,高士奇的真实价值,是康熙皇帝与汉文化之间的桥梁,从这一点上看,高士奇在康熙朝的特殊地位是可以理解的。
二:高士奇的滑铁卢
任何鉴定家都会失误,考察这些具体的失误点,就可以探知鉴定家的知识结构缺陷。高士奇是清代早期最重要的收藏家,他在那个时代的古代书画鉴定领域,简直像军事上的拿破仑一样,战无不胜,而且创造了不少经典案例,总结了一些有规律性的东西,但是,高士奇也有他的滑铁卢。他的滑铁卢,来源于他知识结构的局限性。
他的滑铁卢是什么呢?有两个重要作品,他鉴定失误了,而且都是顶级作品。一件是目前收藏在南京大学的五代王齐翰《勘书图》,这件作品,目前学术界公认是真迹,但是《江村书画目》中,记载此画买进价格仅8两白银,高士奇将此画放在上进皇帝那一类,我们知道,那一类书画绝大多数都是赝品,高士奇鉴定失误,导致他把这件顶级作品,阴差阳错送给了康熙皇帝。这是一件极其珍罕的五代绘画,其主要特征,就是屏风山水画面元素之间,有点各自为政、甚至有点互相冲突,这与北宋宣和画院之后那种唯美画面,不是一种绘画思路。五代真迹如赵干《江行初雪图》、黄居寀《山鹧棘雀图》,画面元素都是各自为政、互相有点冲突,而高士奇理解的绘画史,没有这种不和谐成分,他以为美的东西,就是彻底和谐、美妙的,没有一个发展过程,这就是不了解历史的真实过程,因此,在这里他失误了。
与此失误类似的,是现藏北京故宫[微博]的唐代柳公权《兰亭诗》,这卷作品,《江村书画目》中放在了“永藏”类,但是却又说“可以割爱”,高士奇出现了鉴定上的摇摆。为什么呢?因为柳公权《兰亭诗》中有一些我们今天认为的“俗笔”,那就是用笔起伏太大,还有故意的战笔现象,这都是宋以后书法中不允许的细节,但是在唐代,书法还没有那么多忌讳,不仅柳公权这样写,如果《忠义堂法帖》中的颜真卿书法,都有墨迹传世,其中不知道有多少“俗笔”出现。由于高士奇缺乏完备的历史信息,以为历史是如此的干净,不相信历史上会出现这种与清初观念不符的“俗笔”,于是他出现了摇摆。
这种对书法史不清晰的思维,高江村不是第一个,在他之前就有,而且他还影响了清代一批鉴定家,到了民国,吴湖帆也是高江村鉴定思想的忠实传人,这个思想到了徐邦达那里集大成。所以徐邦达写文章真诚反对《兰亭诗》,认为那是完全不对的,虽然上面宣和印章俱全、虽然董其昌强烈称赞此作,将其刻在《戏鸿堂法帖》中,但是徐邦达与他们思想无法无法接轨,当这个情况出现的时候,徐邦达认为他是对的,赵佶、董其昌的意见都是不被考虑的。20世纪《兰亭诗》真是运气不好,直到2011年的《兰亭大展》,《兰亭诗》才开始公开展览,柳公权真迹始绽光华。
如果我们再考察高江村一次杰出的鉴定,更加可以理解他的这两次重大失误的原因。在《江村书画目》中,有《盥手观花图》册页,目前收藏在天津博物馆。这件册页在清代早期,没有任何鉴定印章和落款,但是高江村看了之后,敢于收藏,并且写了三页题跋,表示这才是古代顶级好画。这件确实是南宋早期册页,南宋时期,画家已经把画面美丽、和谐,是高江村熟悉的审美思潮,而不是唐代、五代带点原始真实气息的作品,在他熟悉的审美领域,高江村敢于相信他自己的眼睛,不要题跋也不依靠印章,他就收藏了,而且敢于长篇题跋作保证。但是五代绘画那种原始气息,让他缩手缩脚,犹豫再三。
在古代绘画鉴定的最核心领域,经验、勇气、财力,都不是最关键因素,掌握一个与客观艺术史接近的模型,而不是狭隘的、自我的审美模型,才是这个领域最重要的武器。这就是高士奇的滑铁卢给鉴定学者最大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