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九洲
《砥柱铭》真伪争议的出现,是一个好现象。任何一个领域,出现某种反复争论的时候,就是这个领域面临发展的时刻。
1962年,库恩(1922-1996)在他的《科学革命的结构》[1](有三种中译本)中说,理论的发展、学科的发展,不是匀速上升的,而是台阶式的、跳跃发展的。库恩这个提法,现在全世界学术界影响很大。简单的说,“公认的范例”是库恩学科发展观的逻辑起点,在“公认的范例”产生前,任何一门科学都经历了草创阶段,不同的人对同样的现象,做出不同的描述和解释。直到出现重要学者,通过搜集大量事实,形成某种“共识”和“规范”,这个时候,学科草创时期的一些分歧不见了。在这以后,学者们在一个较高的理论台阶上,做一些修补工作——直到出现“反常事例”,这就是新的“学术危机”。这时学者需要放弃以前的规范,开始寻找新的信念与方法,以解释上一个“范例”所不能解释的问题,试图登上一个新的台阶——这就是一个新的“规范”形成了。各门学科就是这样不断上台阶式前进的。
《砥柱铭》争议的出现,以及此前数年间一系列类似的相关争议,可以认为是出现了不少“反常事例”,显示中国书画鉴定处于一个“学术危机”中,本文要对书画鉴定的学术规范,做一个回顾,然后对《砥柱铭》争议现象,作一个分析,然后,对未来作一个预测。
一,鉴定书画的困难在哪里?
古人书画流传到今天,真伪混杂、似是而非的现象不少,所以需要鉴定。历代收藏家都买过赝品,这些收藏家包括皇帝、名臣、大艺术家、大商人、大文人、大学者。总之,接触书画的各方面能人,饶你权倾天下、机关算尽、学问精湛、妙笔文章,到了书画鉴定这一关,都栽了跟头。
为啥那么多能人,在这上面栽跟头?因为古代没有照相制版技术,没有办法印刷图像。真迹只有一件,除了借助照相制版技术,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化身万千作为参考。一旦没有参考品,不管是谁,只能是两眼黑。
鉴定工作中,错误的概率也很高,因为鉴定只有两种结果,真迹或者赝品。每一次鉴定,错误的概率是50%,一个人一生鉴定书画无数,如何能不错?2010年世界杯中,章鱼保罗也就是连续猜中8次比赛结果,就成为世界明星。可见每次存在50%的错误概率,那是非常容易出错的,能够连续不错,那就是专家。古代社会中名人看书画机会多,出错的可能性比一般人高,这就是文献上看到书画鉴定难倒无数名人的原因。
您也许会说:皇帝的参考物品多啊!为啥他也犯错误?这就涉及到本文讨论的问题:除了参考品,鉴定还需要学术研究。古代皇帝,也没有那么高水平的学术研究成果为之服务啊。
足够的参考品和高水平的学术知识,正是书画鉴定的最重要两个因素。
二,什么是鉴定书画的难与易?
那么,鉴定书画难易程度如何划分?
从学术角度看,这次创造中国艺术品拍卖最高价的《砥柱铭》,是属于最容易的鉴定对象。我们从参考品的丰富程度与否,和鉴定中是否需要高水准的学术推理两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
首先,《砥柱铭》有其他黄庭坚真迹可以比较,这就属于鉴定中的初级问题,因为鉴定需要实证,实证的资料已经存在了,这就容易了。在学术中,高级问题是什么呢?譬如说,《溪岸图》的鉴定就是高级问题,在11年前那一次鉴定中,全世界的一流鉴定家全部被卷进来了,而且意见截然相反,那真是一次大会战。震动整个鉴定界,至今余波未散。而《砥柱铭》引起的所谓争议,远远没有达到鉴定界争议问题的程度,因为至今也没有任何一个一流鉴定家对《砥柱铭》提出过疑问。什么是一流鉴定家?就是发现过足以影响艺术史真迹的鉴定家。张珩、谢稚柳、徐邦达之所以成为最重要的鉴定家,不在于他们是否犯过错误,而在于他们做出过超常的贡献。为什么说《溪岸图》的鉴定是高级问题呢?《溪岸图》的认定或者否认,都是学者“学术逻辑”组织间接证据构成的,任何关于这件作品的讨论,几乎都是抽象的讨论,缺乏直接证据,这与《砥柱铭》面临的问题完全不一样。
在初级鉴定中,还可以分上中下三等,《砥柱铭》又是属于难度最低的。因为黄庭坚的真迹,不多不少,正好只有数十件。这是学者最喜欢的数量,既不需要花费很多力气搜集资料,又不需要面临资料太少的困境。按照陈寅恪的逻辑,这种存量,类似于中古历史研究,最容易出成果。初级鉴定中,什么问题难度比较高呢?一种是资料极少的情况,譬如说,唐代怀素书法鉴定就比较麻烦,因为标准真迹就那么一两件。还有一种相反的情况,就是资料太多,譬如说董其昌书法,他的真迹大约有3000件,任何一个学者到目前为止也没有清晰地看到其中三分之一,这也给鉴定带来了很多麻烦。除了资料客观存世多少的问题,还有什么更复杂情况呢?如果艺术家艺术水平不是很高,使得他的艺术“随意性”比较大,这样,即便参考资料比较多,也会出现麻烦,譬如说大量的学者书法。
但是,《砥柱铭》不属于上述这些类型,《砥柱铭》是参考资料不多不少,而且容易搜集,再加上黄庭坚的艺术水准特别高,这就导致《砥柱铭》的鉴定不是一个难题。
那些认为大名家作品,就是最难鉴定的人,那种以为《砥柱铭》是鉴定难题的人,其实对鉴定还是很陌生的。
顺便说一下,上文分析了初级鉴定的各种类型,那么高级鉴定中,困难领域是什么?如果在鉴定中缺乏图像资料,甚至还缺乏文字资料,从而需要动用艺术领域之外的研究方法来参与艺术品鉴定,这就是最困难的时候。譬如说,绘画领域的唐、五代名家绘画,就是非常困难的地方,因为可供比较的真迹太少,同一风格的作品几乎没有,任何讨论,都会出现必须依靠理论去推测,依靠逻辑去推算,而很难找到直接证据,这就为研究带来了巨大的困难。这个时候,任何一点进步,都可能改写艺术史。
但是《砥柱铭》不是这样的,《砥柱铭》的鉴定并不困难。由于大多数《砥柱铭》讨论非常具体,所以本文此节把《砥柱铭》摆到鉴定难度中考察一下,不要让读者误以为我们在讨论世界性难题。
三,质疑《砥柱铭》的鉴定逻辑,有两种错误
鉴定难度不高的《砥柱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质疑?分析一下这些“质疑”,可以发现其中有三大类型错误。鉴定逻辑错误、鉴定思想错误,鉴定使用的概念不完备。
本节讨论鉴定逻辑错误。目前来看,各方面质疑的逻辑是一致的,三问也好,九问也罢,都是如此。
鉴定逻辑错误,存在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把文字异同与作品真伪混为一谈;第二种情况,把个人的主观疑问,与作品的客观真伪混为一谈。
先谈第一种情况。
质疑者最多的发言,都是围绕《砥柱铭》与《山谷别集》之间的差异展开的。面对这些细致的比较,我最想询问的是:黄庭坚其他数十件真迹,是依靠与文集比较鉴定的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我还想问:假如《山谷别集》没有《砥柱铭》这个记载,那么,《砥柱铭》就无法鉴定吗?答案依然是否定的。因为以现在的学术水准和资料程度,完全可以依靠黄庭坚其他真迹作为参照,依靠艺术特征进行鉴定。也就是说,艺术史在黄庭坚书法问题上,图像比较研究已经足够发达,其学术强度,超过其他通往黄庭坚书法真伪的道路。
如果是这样,任何文字异同,与《砥柱铭》真伪之间,其实不存在必然联系,是这个道理吧?那么,文献研究还存在鉴定方面的意义吗?
依靠纯文献去研究《砥柱铭》的真伪,从逻辑上看,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行为。因为他们没有扣住与《砥柱铭》真伪有绝对联系的文献,那么文献研究在真伪争议中有何意义?
再谈第二种情况。
这一次关于《砥柱铭》的讨论,王乃栋先生说,“玄”字缺笔,是黄庭坚的真迹特征,为什么《砥柱铭》上“玄”字,存在“有一点”,然后被刮去的痕迹?好像是抓住了作伪者的马脚。其实,900年流传过程中,谁可以保证没有人会在真迹上先改错,再改回来?有人觉得不可能改真迹嘛!我举一个21世纪的例子,说明这个问题。王铎真迹在最近10年大约拍卖了150件,每一件都很珍贵,有一件《尊体复何如》草书立轴,“肯仲老父母一笑”上款的,在第一次拍卖的时候,第三行“体至”二字,上下之间是草书接笔,接得比较着急,留了一个交叉笔画(图1),这件作品再次出现的时候,这个交叉笔画被21世纪的收藏家刮掉了。由于原作是绫本,刮掉的痕迹无法掩饰。如果谁找出第一次拍卖的照片,那么,就会询问:“谁敢在真迹上动手?”其实,21世纪的收藏者还就是在真迹上动手了。那个《砥柱铭》的“玄”字,如果某一个收藏者不知道黄庭坚有“玄”字缺笔的习惯,看着缺笔(也就是避讳啦,但是玄字少一笔太容易看出来了)实在难过,就添上一点,那是很容易的。再来一个收藏者,知道前一个收藏者没有知识,这一点是佛头着粪了,于是再动刀把这一点刮去,不是很容易吗?难道这个过程不可能发生吗?难道如果发生了这个过程,真迹就成了赝品吗?这“一点”,就成现在的“质疑第一点”了吗?
我在《作为社会科学的艺术史面临方法论和理论的挑战》[2]一文中曾经说过,一件书画,要么是真迹,要么是赝品,如果是赝品,就意味着这件书画,不是艺术家本人创作的,那么,每一个环节都应该是假的。目前所有的质疑,也包含以前这个领域发表的一些其他质疑类型文章,都类似上述情况,仅仅是提出疑问,根本没有去检验这个疑问,就慌慌忙忙说:赝品。这怎么成呢?还没有检验全卷每一个环节呢!
由于鉴定者头脑中字典,存在问题,类似的“质疑”在最近10年中,不论是对《研山铭》的质疑,还是对《出师颂》的质疑,思维是完全一样的。当然,《出师颂》还算是一个比较有难度的题目,不像黄庭坚、米芾书法鉴定那么简单。
追究一下这两种错误的根源,就可以发现,“质疑者”们局限于老一代鉴定家的著作,错误地掌握了其中看起来最有趣的“找破绽”方法。
张珩、谢稚柳、徐邦达三人为代表的20世纪鉴定家,在各自的著作中都不止一次津津乐道在鉴定中发现“破绽”,并由此一锤定音确定真伪的故事。这些戏剧性的“文本回顾”,影响了整整一代人。对于老一辈鉴定家来说,他们写文章的时候,往往把最有趣的经历写出来,但是就他们一生过目数万件书画来说,绝大多数并不是靠什么“破绽”来鉴定的。而新一代的学习者,并没有老一辈的经验,就把著作中区区几个例子,当成普遍原理运用了,这就出问题了。
难道破绽不能确定真伪吗?对于一件书画来说,排除后来篡改的因素,一个确定无疑的破绽,当然可以确定全卷不对,但是,关键在于,你说的那个“破绽”,是你个人头脑中的字典出现了疏漏,还是确实存在的“客观破绽”?
每一个鉴定者,都拥有属于他自己的鉴定字典,完善这个字典是他一生的事情。这个鉴定字典越是疏漏,遇到真迹的时候,越是会作出相反的判断。因为真迹包含的信息是丰富的、原始的,而“个人字典”是简化的、理想化的、也就是比较疏漏的(因为那是来自于有限的教科书知识),所以可以在真迹上,发现很多他们看不明白的信息,于是就成为“质疑点”。譬如说王原祁绘画,如果一个人只见过五件标准真迹,那么他认识到的“王原祁”,是事实上的“王原祁”相差有多大,大家可以想象。越是见得少,他头脑中的“王原祁字典”,越是简单而强烈,遇到需要鉴定的时候,他与记忆中的五件作品比较,必然存在差异——因为艺术家作品不可能完全重复,这个差异,往往被解读为“赝品”。这个现象,是目前鉴定中最常发生的情况,敢于“说假”的人,往往被流俗以为是“眼睛严”,其实是因为他们所见不多,缺乏专门研究,知识疏漏。就是鉴定中常说的:赝品不能考人,真迹最考人。
没有学术检验的单纯质疑,是不值得重视的,新闻媒体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各种书法类网站上,有很多网友也在质疑,因为他们头脑中的字典,更加疏漏。他们面对《砥柱铭》,质疑起来就不是十个八个疑问,而是20个,30个。其实回应的答案是一样的:你们的脑中鉴定字典出现误差了。接下来,你就需要一个接一个帮助他们纠正那些错误字典,而每个人都不愿意相信自己所依据的字典出问题了,于是最后总是会爆发不应该发生的争论——因为大多数网友的本能逻辑都很强大,而涉足鉴定需要的学术知识,比较欠缺。所以,有时候不回应也就是最大的回应。
正确的鉴定逻辑,是检查每一个环节,就每一个环节的真伪可能性摆出证据,并且讨论多个环节之间的轻重关系,这才是鉴定的基本逻辑。找一点文献记载,或者找一两个“破绽”,就论断全卷真伪,明显存在逻辑疏漏。
四,质疑《砥柱铭》的鉴定思想是错误的
真迹与“逻辑完美”是两个问题。单独指出这一点,大家都可以接受,但是遇到实际情况,可能就马上忘记这个原则。
不少“质疑”的标准话语是:“黄山谷怎么可能犯这样的错误”?这就是典型的,在鉴定方面要求“逻辑完美”。
这个质疑思路,其实就是要求流传到今天的书画,每一件都是真迹代表作,每一个环节都很周全,多件作品都是一个风格,而且容易辨认,任何一个时间段的收藏者都有记载,每一枚印章都码得整整齐齐,等等,这样才让他们感到放心。总之,要与教科书完全一致才好,这可能吗?这真让人想到纸上谈兵的故事。
从现实来看,没有什么古代书画可以达到这样的要求。每个人的风格是变化的,水平也是变化的,这个问题,单独说起来,任何人都是接受的,但是一旦运用起来,就容易把“目前教科书还没有谈到的风格变动”,阐述成“黄山谷不可能写这样的字”。
任何真迹,都可能包含不合逻辑的因素。以前鉴定书籍中没有说过这个意思,因为以前的作者,可能感到很难解释:为什么真迹不能通过“逻辑检验”。其实答案很简单,历史留存下来的东西,信息本来就是不完备的,我们确实不知道某一天,黄山谷为什么这样写字,为什么会漏掉两个字,等等,因为任何书法家都可能漏掉两个字。没有录像机记录一切,我们怎么能让古代法帖,经受这样的询问?不完备的信息,如何能经受“逻辑检验”?只有完备信息,才可以经受逻辑检验。
也许采用归谬法,可以让大家看到这个思路的误差有多大。譬如说,《清明上河图》本幅上没有签名,也没有宋代印章,目前,全世界也没有任何张择端其他真迹,可以作为比较品,这么重要的真迹,连一个比较像的摹本都不存在(不像的摹本倒是有几百本),只有一个与原作分开的题跋,是《清明上河图》的主要直接证据。一个题跋如何可以作为天下第一名作的真伪依据?如何符合这样名作的身份呢?可是很奇怪,大家都知道这是真迹无疑。事实上,不仅《清明上河图》是如此的不符合“质疑”思路,任何一件明代以前的书画,都可以被这个“逻辑完美”方法搞得哑口无言。譬如说,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上为啥存在“范宽”签名?《五马图》上为啥没有李公麟签名?《清明上河图》、《溪山行旅图》、《五马图》,可能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三件作品,在完成作品之后签名一下,这个看起来最简单、最重要的环节,全部不符合完美逻辑。
怎么办?
把这三件名作,都去“质疑”一下?不能吧?
涉足鉴定,首先要掌握鉴定的学术发展史,如果你连最重要的作品是如何被认定的知识都不知道,如何敢于去质疑新出现的作品呢?
五,质疑《砥柱铭》过程中,鉴定概念本身不完备
以往鉴定中的核心概念,“风格”,这个概念本身不够完善。概念不准确的影响是很大的,打个比方,也就是衡量作品真伪的尺子拿错了,就是质量标准的规则定错了,所以,不少人错也错到一起去了。
在鉴定理论中,目前还是张珩的“时代风格与个人风格”学说占据主导地位,这与西方艺术史的“风格”学说是一致的。这个概念,其实更加适用于标准作品的认定,更加适用于对教科书上出现的代表作、杰作、典型风格作品,进行各种阐述。对于不是标准风格作品,“风格”概念在鉴定中,会混淆真相,因为那些不是标准风格作品,与标准风格存在明显差异,没有实际鉴定经验、没有离开过教科书的人,容易在此环节,被风格概念误导。这就是这一次《砥柱铭》遇到的质疑的另一层原因。
张珩那个时代,需要建立中国艺术史的最基本教科书,需要寻找与确立绝大多数艺术家的最典型面貌,因此,风格这个概念,在当时确实够用的。因为当时没有可能,也没有条件把大多数艺术家的全部作品都找出来,因此,不需要更好的武器,这样就形成了一系列公认的书籍。用库恩的话来说,就是形成了旧的“公认范例”。
现在我们面临完全不一样的局面,绝大多数艺术家的基本面貌都已经清晰了,但是各种艺术品还在不断地被发掘出来,原来的简单概念,已经显得比较原始,需要更新、充实概念了。
用科学的语言说,就是随着数据的迅速扩展,研究方法需要革新。用库恩的话说,就是“学者需要放弃以前的规范,开始寻找新的信念与方法,以解释上一个范例所不能解释的问题,试图登上一个新的台阶”。
如果只熟悉旧有的教科书,只熟悉杰作、代表作,那么,也很自然的熟悉那种导致这个教科书的概念——风格。只依靠风格去观察《砥柱铭》,其间差异自然是存在的——质疑也就产生了。使用旧概念去对付新形势,显然会出问题。
如果我们采用林散之书法的例子,情况就很清楚了。到目前为止,林散之大约有10多本书法选集出版,其中各种典型作品、代表作品大约有200件。如果我们只熟悉这200件作品,面对市场上林散之近万件一般性真迹,只采用“风格”概念去辨认,加上赝品干扰因素现实存在,很有可能会把大量的一般性真迹当作赝品。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没有掌握辨别真迹的真正概念,也就是鉴定的武器过于陈旧落后。
这个时候,我们可以观察到另外一个有趣的现象,一些对林散之草书的文字,都不太认得齐全的书画商,可以轻松的鉴定林散之作品的真伪。为什么?因为他们已经总结出林散之的习惯。即便是异常风格作品中,依然包含着难以抛弃的习惯。一般作品的风格,可能出现起伏波动,风格方面,可能会与赝品发生混淆(因为赝品极力模仿风格),但是艺术家潜在的习惯是一致的。
对于那些习惯比较隐蔽的艺术家怎么办?譬如说董其昌书法。对于那些习惯变化特别大的艺术家怎么办?譬如说,王羲之书法。很简单,我们关注他们的艺术水准。他们高超的艺术水准,是古今很难有人达到的,这也是他们成为大艺术家的原因。
因此,除了艺术习惯,还要关注艺术水准。我以前打过比方,跳高比赛中,只要跳过2米40,这个人哪怕是蒙面,也可以辨认出他是谁,因为全世界有此水准的人只有几个。相反,如果您跳高过了1米80,无论您如何有风格、有习惯,我们都难以辨认——因为具备这个水准的人太多了。
所以,除了艺术风格,增强对艺术品水准、对艺术家习惯的掌握,三方面加在一起,才是中国书画鉴定的核心概念。这个概念,就超越了单纯的风格概念,也就是突破了旧的“范式”,新的复杂概念,更加适合目前信息高速交换、作品被大量发掘出来的新局面。这个新的复杂概念,更加适合去搜集、研究任何一个艺术家的全集作品,而不仅仅是找出一些代表作。这样的概念如果被未来学习者所接受,他们就不会看到与代表作为微有风格差异的《砥柱铭》,就说是赝品。
当然,对于其中艺术水准环节的判断,是需要严格的训练才能够领悟的。不少质疑者以为《砥柱铭》的艺术水准不高,与判断书法水准能力不高有关。目前绝大多数中国人依然认为他们都具备书法的鉴赏与判断能力,事实上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砥柱铭》中展示了明确的黄庭坚笔法素养,那种极难达到的坚实笔法,被质疑者们完全忽视了。真正熟悉黄庭坚书法的人,应该是看了《砥柱铭》就知道这是真迹,因为其中艺术水准与习惯是太明显了,书法的艺术水准主要来自笔法素养,但是笔法的内涵与评判,直到信息高度发达的今天,依然是一个比较隐秘的知识,只在很小的范围内传播,即便在书法界内,也远非广为人知。这一次,《砥柱铭》的质疑者明显不知道这些知识,所以不能在《砥柱铭》中看到具有高难度的、难以复制的黄庭坚特殊笔法,以及这种笔法展示的黄庭坚的努力方向,所以才导致今天争议局面的出现。黄庭坚数十件作品中,以《砥柱铭》笔法毫无修饰、清晰可循,直接解释了黄庭坚特有的“荡桨式”笔法,展示了“艺术史新信息”,如果一件古代作品中包含明确的艺术史“新信息”,往往就是真迹的绝对保证,因为那就相当于跳高运动员在2米40的高度上做动作,不需要怀疑那是无名之辈。
有人总是担心、是否有人会把笔法特征一学就会,如果真是那样,笔法就不是笔法,书法就不是书法了,因为古今笔法最接近的案例,是吴琚学习米芾,俞和学习赵子昂,我们今天依然可以从他们作品中看到清晰的笔法差异。
还有人不断指出《砥柱铭》中笔法“瑕疵”,这个“瑕疵”怎么解释。其实很简单,笔法素养特征是什么?就是没有理解到的笔法特征,永远写不出来,可以说一处也写不出来,因为表现特殊笔法,首先需要思想指导。反过来,已经掌握的笔法特征,偶然表达不好是可能的,但是大多数地方是可以表达出来的。打个比方,高手有可能偶然跳不过1米80,但是庸手永远不可能跳过2米40。笔法是书法中具备“区分人高下”性质的概念。
当我们采用风格、艺术水准、艺术习惯三者综合考虑的时候,《砥柱铭》的结论是非常清晰的。“艺术风格”是可以模仿的,但是,来源于各种因素交叉合成的艺术家习惯,代表艺术家身份的艺术水准,是难以模仿的。
即便退一步,采用图像比较方法,也可以清晰地看到此卷与其他真迹的一致性,如果图像的基本对比也搞不懂,那就是还没有能够脱离教科书范围,等于学数学时候,仅会做例题。
六,如何看待王乃栋先生关于《砥柱铭》的质疑
本节直接回应一下一些有代表性的“质疑”。我们以王乃栋先生的“九个漏洞”为例,看看这些说法,是否可以继续讨论。我们从第九个“漏洞”倒数上去。
第九个漏洞,说《砥柱铭》是日本有邻馆抛出来的东西,有邻馆一贯不抛真迹。这个说法有点离奇,似乎日本有邻馆掌握了书法鉴定的最终真理一样,他们抛出来的,就一定是赝品。这个“漏洞”的说法有些离奇了。
第八个漏洞,大约说傅申的研究不可靠。学术研究中,不能无证据情况下说人家的研究不可信。希望以后争议真伪中不要出现这样的说法。
第七个漏洞,就是引用张丑的说法,张丑认为:《砥柱铭》“其品尚在《经伏波神祠卷》真迹之下”,于是,王乃栋以为张丑不认可《砥柱铭》是真迹。且不说张丑这个表达方式,是否等同于认为《砥柱铭》是赝品,即便张丑说了这是赝品,我们如果轻信他,那不与王乃栋先生在“第八个漏洞”号召的精神,自相违背吗?这个漏洞有点“搬石头砸自己脚”了。
第六个漏洞,说宋代印章“秋壑图书”印章不对。我们且不说这方印章真伪与《砥柱铭》真伪逻辑上是否有直接联系,即便是要讨论印章,那么把王厚之印章也考证一下啊!如果南宋王厚之印章是真的呢?那怎么办?这个漏洞,显示出王先生研究不够全面。
第五个漏洞,说是“题跋有误”,我看了好久也没有看懂题跋有误在哪里,只看到文中说傅申依据题跋判断《砥柱铭》是真迹。傅申文章对原作的分析是全面的,恰恰不是单独依靠题跋做的判断。这个漏洞,似乎有点歪曲事实了。
第四个漏洞,其实就是说,黄山谷的文集与《砥柱铭》文字,有些不一样。所以《砥柱铭》漏的是马脚。这个问题,我上面说过了其中的逻辑错误。
第三个漏洞,说是《砥柱铭》有错字,所以是假的。这个事情,傅申在文章中已经举了其他例子,而且有图片为证。但是王先生反诘,有点让人看不懂。王先生说,《半截碑》是集字而成,偏旁可能是凑一起的。这什么意思呢?难道说,《半截碑》的集字人不认识字?或者说,王羲之字迹中找不到“示字旁”?真是让人完全不理解的逻辑。更加严肃的在于,难道可以认为古人不写错字吗?这是哪里的鉴定原理?这个漏洞,似乎不能成立。
第二个漏洞,说《砥柱铭》风格低俗。这个话就不好讲了,似乎应该由全国书法家和鉴定家都来看一下,《砥柱铭》是否风格低俗。如果把主观判断“风格低俗”也当作证据的话,那么我只好说,这个漏洞显然不成立。
第一个漏洞,“玄”字的笔画问题,上面已经说过了。
九个漏洞,就这样提出来了,说实在话,我看了一身汗,被报纸给吓的。爱因斯坦曾经面对《100个教授证明相对论是错误的》新闻标题,说过一句话:“如果可以证明相对论是错误的,一个教授足够了,不需要100个”。鉴定也是这个意思。
正是因为质疑者所出现的问题,具有一定的一致性,而且他们总是讨论枝节问题,看起来具有一些迷惑性,所以,需要把他们想法的依据,指出来,大家一起讨论。
七,质疑者可能缺乏鉴定入门训练
这么多“质疑者”错到一起去,除了上述问题,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吗?也许,他们可能都忽视了谢稚柳指出过的一个鉴定的基础问题——入门需要深研一家。
任何鉴定家,如果不能在入门时候严肃、深入地做一个个案研究,他们就无力面对教科书之外的东西——因为他们没有在任何一点上有知识能力突破教科书。而教科书,仅仅是知识中的“基础知识”。
既然教科书上的真迹是“无瑕疵”的,那么,他们就会把现实中看到的“有瑕疵”的东西,判断为赝品,这可能就是“质疑者”的“未脱离教科书”的基本形态。
把代表作之外的作品判为赝品,不代表“睿智”,不代表“严格”,不代表“高水平”,相反,显示了鉴定者不熟悉这个艺术家。局限于教科书,局限于名作,局限于代表作,就会出现缺乏实战能力,缺乏鉴真能力的问题。在现实中,难道我们可以用常见的林散之数十件高水平代表作,把他的数千件一般作品,都判为赝品吗?而如果你不深入地了解林散之的数千件作品的主导特征,你如何在现实中去鉴定林散之书法呢?仅仅翻看教科书,翻看书法集,那是远远不够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当一个藏家连续出示数件复杂真迹的时候,我们马上知道这个人知识强大的原因,因为他明显跨越了一般教科书知识。
如果平时只是熟悉教科书,只熟悉博物馆藏品,只熟悉标准杰作,那么,遇到《砥柱铭》这样的东西,就是突然遇到一个“新东西”,其实就是遇到“实践问题”了,从教科书到实践是有巨大距离的,也是存在困难的,于是五花八门的想法都出现了,这也是正常的,任何一个学科都是如此,不独书画鉴定如此。
总体来看,质疑者在用旧武器,面对新问题。而目前似乎缺乏评审标准,所以,各种声音都出现了,鉴定面临着社会危机。
八,什么是鉴定危机
事实上,《砥柱铭》的争论,显示了我们面临比张珩、谢稚柳、徐邦达那一辈人,更加严峻的鉴定环境,因为张、谢、徐那一辈人,已经把传世书画的主体部分,也就是风格最突出的、无瑕疵的部分,鉴定过了,目前需要鉴定的东西,往往都是处于以往知识的边缘部分,不是标准作,不是代表作,这样更加需要新的研究方法。而不少人,连旧武器都掌握不好。因此,我们不仅面对鉴定的社会危机,更加面对鉴定的学术危机。
回到文章的开始,对比理论叙述,就会发现,目前我们也可能处在登上书画鉴定一个新的台阶的前夜,因为我们面临新问题,旧办法已经不能对付新问题,我想,如果出现黄庭坚代表作,这一次的质疑者都可以判断真迹的,因为他们学习的逻辑,其实就是对付代表作的。但是目前需要鉴定的代表作已经不多了。
接下来一个时代,我们面对的对象改变了,不再是标准作和杰作,发现与鉴定边缘作品,可能是书画鉴定的下一个台阶的主要工作和特点;我们使用的方法改变了,不再可能简单的运用风格概念,把最好的作品挑选出来供教科书使用,而是需要更加关注艺术家各种细致的习惯与艺术水准,把以前没有关注的空白点,弥补起来;甚至,我们研究的证据也改变了,我们已经依靠风格,把最明确的作品确定为代表作,下一个台阶,可能主要是在各种图像的基础上,采用理论与逻辑,去发掘前人所未曾料到的传世真迹。
总之,由于对象的改变,我们将采用全新的办法去面对现在的环境,如此,必将采用新的武器,这正是库恩说的,我们将告别旧的规范,迈上一个新的台阶。而《砥柱铭》给我们带来了探讨这种变化的最好时机。
[1]
Kuhn, Thomas. 1962.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 刘九洲,《作为社会科学的艺术史面临方法论和理论的挑战》,收录于刘伟冬主编《俞剑华先生学术研讨论文集》,208-214,东南大学出版社[微博],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