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小春
【君超按语】有关《大报帖》的消息公布之后,国内的关注热情似乎比日本还要高。对如此重要的一件唐摹“双勾本”王羲之书迹,在没有亲眼目鉴到原作的情况下,任何鉴定其真伪的观点均属不“严肃”或近似“无厘头”。另外,为什么《大报帖》和《妹至帖》至今没有物理学方面的检测报告?即便是“唐摹本”,但“官摹本”与“民摹本”也不可同日而语。其实,鉴定《妹至帖》是“唐摹本”之说,除了日本学界外,并不被认可。在众多有关《大报帖》和《妹至帖》真伪争议中,有一个观点也不应忽视:它们也有可能是日本高手的摹本。我看到过《妹至帖》原件,恕我眼拙寡见,实在无法肯定它就是“唐纸”。或曰:“鉴伪容易鉴真难”。其实鉴伪亦非易事,如无确凿之证据和自圆其说之研判,则鉴伪即属个人之自由心证,或贻笑大方。我们不妨在此预测一下:《大报帖》有可能将来会在拍卖市场“套现”。看看它究竟是否会被世人认可?另外,东京国立博物馆官方公布的有关《大报帖》文字信息中,并未明言是“双勾摹本”。此或是媒体讹传?
(一)日本传来的消息
近日据在日旧友毛丹青兄从微博发来消息称:“今晨NHK电视台的新闻大篇幅报导了王羲之唐代的精摹本在日本被发现的消息,因王羲之真迹早于不存于世,因此被受世人瞩目。据专家鉴定,该精摹本是由遣唐使带回的,随后一直留存于民间,保存状态完好。关注这条消息是否还有下文,恳请赐教。”因我无缘看到NHK电视节目,详情不知,乃从网上检索到日本《东京新闻》(Tweet 2013年1月8日夕刊)的题为《4世纪中国の“书圣”王羲之の书国内で写し発见》(“四世纪中国的书圣王羲之的书迹复制品在我国发现”)的相关报道,看了后的初步印象是,这在王羲之研究领域里是一件大事。根据《东京新闻》报道所提供的信息,大致可归纳为以下几点:
1、 东京国立博物馆对最近发现的一件精摹本作了鉴定,结论是从字迹与内容判断,应属7到8世纪由唐代宫廷制作的王羲之书迹精摹本之一。
2、 此帖摹本长25cm、宽10 cm、三行共24字,为尺牍的一部分。摹本为日本私人收藏品,去年秋天以来由东京国立博物馆陈列科科长、书法史专家富田淳先生对此帖作了鉴定,命名为《大报帖》。
3、 鉴定的根据为:(1)摹本文字部分是以高超的“双钩填墨”的技法精致制做而成的;(2) 文中出现了王羲之有一子名“期”(小字)以及王羲之尺牍常用的“日弊”语;(3)书法与《妹至帖》非常相似。
4、 帖文解读作:“(便)大报期転呈也知/不快当由情感如佳吾/日弊为尔解日耳。”大意解作:“从期那里得到了有关大(亲友名)的消息,看样子他心情不甚愉快,我想还是随心所愿顺从情感比较好,我近日也是身体疲惫,这样度日只是为了你! ”
5、 摹本为纵帘纸,帖前附有有幕末至明治时期的古代笔迹鉴定权威、古笔了仲鉴定的“小野道风朝臣”之笔的纸条。根据东京国立博物馆的判断,有纵纹的纵帘纸当为遣唐使们所带回来的。
6、 据东京国立博物馆陈列科科长、书法史专家富田淳先生称,王羲之的精致摹本数量极为稀少,世上最多也不出十件,而此件应列入其中。此摹本水平极高,字迹应接近真迹。
(二)关于日本专家的意见
对于以上6点日方提供的信息及专家鉴定意见,我略作评议。
1、鉴定《大报帖》为唐摹本,因以现有科技手段加以检测,是不难解决的。至于是否一定是唐代宫廷制作?似并无实据。
2、富田淳先生鉴定后命名此帖为《大报帖》,但如果此帖与《妹至帖》原为一件之结论可以成立(详后),则只能称作《妹至帖》后半部之残帖了。
3、断定摹本文字是“双钩填墨”制作,如前所言,技术上不成问题。文中出现王羲之子“期”名(小字)以及王羲之尺牍常用的“日弊”语而断定为王帖,也没问题(详后)。说书法与《妹至帖》非常相似,则为两帖原为一件添加一证。
4、帖文释读为“(便)大报,期转呈也,知/不快,当由情感如佳,吾/日弊,为尔解日耳。”似有待商榷(详后)。至于今译中将“大”解作王羲之亲友名则需有证据。因帖文或有字迹缺失、笔划摹失等因素导致文意不能通顺者,在王帖中往往多见,因而解读大意皆见仁见智,并无标准答案,实在不能读通者,似无勉强读通之必要。
5、因《大报帖》未署王羲之名,遂有幕府末至明治时期的鉴定家定其为“小野道风朝臣”之笔,可见长期以来日本收藏者一直是将此帖当作小野道风笔迹来看待的,这或许也是迟至今日才现身于世之原因吧。
6、 富田淳先生称此摹本水平极高,因他曾亲自目验此帖,又有佐以运用高端技术检测,所言应是。但如二帖原为一件,我们据《妹至帖》可知其纸质与摹拓技法似与 《丧乱帖》有所差异,如纵帘纸纹不甚清晰,在字迹笔划的磨损或虫蛀部分的处理上也只是空白,无《丧乱帖》中那样精致的勾描轮廓墨线,可见其摹拓水平至少与 《丧乱帖》相比,还是有差距的。
总之,我们根据日本史上有不少文献均记载遣唐使从大唐带回来中国法帖事实,以及日本现存《丧乱帖》、《二谢帖》、《得示帖》、《孔侍中》等顶级唐摹王帖(包括小川本智永《真草千字文》墨迹)等现状看,这次新发现的《大报帖》复出日本民间极为可能,因此,东京国立博物馆公布的消息应该可靠。
(二)国内的新见解――《大报帖》与《妹至帖》原为一件?
此消息一出,即引起国内关心书法的朋友高度关注,有以“延津合璧:《妹至帖》的另一半在日本发现”帖名发出,其中网友“听梧阁”先生提出自己独特看法,认为分别藏于日本民间的《妹至帖》与《大报帖》是同一件作品分割为两件,幷出示缀合复原面貌,清晰揭示了两纸切断面相连的纹理一致,于是引起网友热议。
因未见到《大报帖》原物,目前仅凭网上高清图片,尚无法准确判断二帖之关系,还有待于验证原物。然就目前所知情况来看,二个摹帖相似处不少,如字迹均为草书,摹拓所用皆为纵长约25cm左右的纵帘纸,加上“听梧阁”先生所示两纸相连处纹理一致等,我们认为二帖原为一件的可能性极大。我以前曾有《略谈〈妹至帖〉》一文作了相关探讨(收拙着《山阴道上:王羲之研究丛札》,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9年),如二帖原为一件,则有必要作并案讨论了。以下结合旧文《略谈〈妹至帖〉》作进一步探讨。
(三)关于二帖的由来
此摹帖与《妹至帖》一样,一直密藏于日本民间,后者直到1973年在日本的五岛美术馆“昭和兰亭纪念展”上初次公开面世时,才为世人所知。据富田淳先生介绍,此帖发现于某大名家传的“手鉴”中,所谓“手鉴”就是将历代名人书迹切割成数行收入册页中,作为鉴定古代书迹的比较资料,《妹至帖》亦被切割成二行十七字。(富田淳文见《中日古代书法珍品集》,国立东京博物馆、上海博物馆、朝日新闻社,2006年)如果二帖原为一件,则《大报帖》也应与《妹至帖》同样是被切割为三行二十四字。关于《妹至帖》由来,据日本名儿耶明先生考证,源高明(914-982)《西宫记》记载醍瑚天皇(885-930)驾崩之际,副葬品中有王羲之书帖“《乐毅论》、《兰亭》《羸》等三卷”,遂疑“《羸》”即指《妹至帖》,因为帖中有“羸”字。若然,那么此二帖也许在当时尚完好,未作切割。醍瑚天皇时代处于中国唐后五代,以时代来看,此帖应很早以前就流传到日本来了,定为唐摹本应无太大问题。
(四)关于二帖的形制
以前我以为《妹至帖》帖二行十七字全是摹在一张纸上,后经过现场目验,发现二行字的行距间中有一条切线,上半部分还看不出来,下半部分则清晰可见,这条切线显然与纸纹和折线不同,故可证明,此帖确如曾被“切割成数行”,裱装前应是两张纸条。现据《大报帖》图片仔细观察,似亦有类似切线,但毕竟未见到原物,尚无法准确断定。在此不妨推测,因经过“切割”,就难免出现阙字,遂致文意难通。此一情况很像《二谢帖》,该帖每行间的文意不并不连贯,意思也不甚通。现列出《二谢帖》释文如下:
二谢面未?比面迟咏,良不(下阙)――咏:或释承字
静。羲之女爱再拜――女:或释每字。爱:或释忧字
想邵儿悉佳。前患者善(下阙)――邵:或释耶字。
所送议,当试,寻省(下阙) ――当试:因虫蛀不清晰,连笔略不自然 。
左边剧(下阙))――左:或可释忧字。边:“自”阙上“ノ”, 其形近“日”。
这可能是出于某种目的,将王帖中有误字的一行集摹在一纸上,而这一集摹方法,很容易造成阙字以及文辞不通现象。《妹至帖》与《大报帖》会不会也存在类似情况?值得研究。
至于为何要“切割”《妹至帖》名迹来做“手鉴”?若仅以“作为鉴定古代书迹的比较资料”解释(富田淳文)似有些勉强,恐怕还会有其他原因。有人推测,“切割”字行或许是为了方便摹刻上石(或木板),此推测不无道理,观法帖中错行现象。如《宝晋斋法帖》的《二孙女帖》中第二与第三行的颠倒错行现象,不难看出乃刻工误贴字条所致(参见《小议二孙女帖》文,(收《山阴道上:王羲之研究丛札》)。如果二帖的切线也缘此故,那么可能是日本早先也有人曾用来钩摹刻帖,用过后复原裱装,遂致如此?凡此皆不得而知。
(五)二帖的释文以及相关诸问题
《妹至帖》帖文二行十七字:妹至羸,情地难遣,忧之可言,须旦夕营视之。
大约因“切割成数行”的缘故,以致帖文残缺不全,所以,从帖文还看不出太多有关王羲之的信息。“情地”意为身心所置之地,在王羲之其他法帖中亦可见相似用法。如《淳化阁帖》卷六《嫂安和帖》言“穆松难为情地”,“穆松”是王羲之兄子。又《魏书》卷六十三王肃传载他上奏皇帝云“陛下辍膳三日,臣庶慌恐,无复情地。”类此用例后世鲜见,或为南北朝人之特有语词。另外,在帖文中似有阙字现象,如“忧之可言”疑原作“忧之不可言”,脱一“不”字,或因摹失?因为“……不可言”或反问句“……何可言”乃王羲之尺牍习用语式,前之“……”多用形容语词,后接“不可言”乃表其状态程度的补语。如《右军书记》353帖(帖号参见拙着《山阴道上》书后附录二“唐张彦远《右军书记》帖目表”):“不问(得)多日,悬心不可言!”《长风帖》“哀情顿泄,亦难可言!”《旦夕帖》“言寻悲酸,如何可言?”《积雪凝寒帖》“比者悠悠,如何可言?”《玉润帖》“忧之燋心,良不可言!”等即是。又如王廙《嫂何如帖》“悬心不可言!”王操之《旧京帖》“闻问伤恻,痛不可言!”杨羲尺牍“羲比日追怀,眷想不可言!”这些都是与王羲之同时的晋人尺牍。另外,唐人书仪杜氏《吉凶书仪》中也有“忆念不可言”用例,可见中古书信多用此习用语。
关于“妹”常出现在王羲之尺牍中。如《右军书记》中所收王帖言“妹”事甚多,如“二妹差佳,慰问心”、“武妹小大佳也”、“妹不快,忧劳,余平安”、“梅妹可,得袁妹腰痛,冀当小尔耳”、“曹妹累丧儿女,不可为心,如何”、“梅妹大都可行,袁妹极得石散力,然故不得佳善,疾久尚忧之”、“贤妹大都胜前”、“袁妹当来,悲慰不言”、“得告慰为妹,流下断以为至庆”、“上下无恙,从妹佳也”,等等,可见王羲之所关心的“妹”有“曹妹”、“袁妹”、“武妹”、“梅妹”等等,不止一“妹”,王对她们人生活近况、出行、身体状况等十分关心,而其中《妹至帖》中病情不佳(“至羸”)的“妹”,亦属其中之一。
《大报帖》帖文三行二十四字:便大报,期转呈也,知不快,当由情感如佳,吾日弊为尔,解日耳。
此帖文在王帖中属难读一类者,原因已如前述,或因摹失、切割原帖所造成?“便”字阙左上半部分,王帖频出叹词“哽”和“嫂”(女+更)”字,也许原字并非“便”字。因王帖中启首多用“名+顿首、白、报、言”等套语,日本学者遂认为“大”为人名(或小字),但其前字“便”究竟为何字无法确认时,似不应即断为人名(或小字)。“期”即“延期”,由于多见王帖中,根据内容可以断定“期”、“延期”即为王羲之七子中某人小字,如《褚遂良书目》(《法书要录》卷三)有
“七月二十五日羲之顿首,期晚生不育” 六行
“期小女四岁,暴疾不救” 五行
“延期、官奴小女” 七行
“二十五日告期” 六行
“十四日告期,明月半等”十三行
“七月告期,痛念玄度”十行
《右军书记》有:
“延期、官奴小女,并疾不救,痛愍贯心。吾以西夕,情愿所锺,唯在此等。岂图十日之中,二孙夭命,惋伤之甚,未能喻心,可复如何?”
“延期、官奴小女,并得暴疾,遂至不救,痛愍贯心。奈何!吾以西夕,至情所寄,唯在此等,以慰余年。何意旬日之中,二孙夭命。旦夕左右,事在心目。痛之缠心。无复一至于此,可复如何?临纸咽塞。”
其中《褚遂良书目》前四帖所言与《右军书记》为同一事,即延期、官奴丧女,“期”与“延期”互见,是为一人无疑。
“期转呈也”之“”,已有网友“听秋馆”先生指出此乃“差”字之讹形,幷举《淳化阁帖》卷六《足下散势帖》中“知足下散势小差,此慰无以为喻”,“差”字写法与此同,赞同。因“差”字亦为晋人尺牍“套语”之一,为好转之意。如《汝帖》有“得旦书知佳,为慰。吾为转差。力及不一一”《右军书目》“羲之顿首,想创转差”、“贵奴差不?”“知尚书中郎差为慰”等等即此用意。故应释作“差”。
如日本学者所言,“日弊”指近日身体疲惫。如《右军书记》所收《得八日书帖》中云:“仆日弊,而得此热,忽忽解日尔,力遣不具,王羲之白”、《淳化阁帖》卷六《衰老帖》:“吾顷无一日佳,衰老之弊日至,夏不得有所啖,而犹有劳务。甚劣劣”以及“仆下连连不断。无所一欲噉,辄不化消,诸弊日甚,不知何以救之?”等皆用如此意可证。但此语之后当接“为尔”连用为宜。“为尔”意为依旧如此。《王右军集》收一杂帖云:“吾至乏劣,为尔日日,力不一一”即用如此意,亦即《南史》王融传“为尔寂寂,邓禹笑人”用法。故“日弊为尔”应解作“身体疲惫依旧”之意。
“解日”也属晋人尺牍特殊语词,意为度日。王羲之著名的《近得书帖》云:
“廿二日羲之报。近得书。即日又得永兴书。甚慰。想在道可耳。吾疾故尔沉滞。忧悴解日。面近。不具。羲之报。”
此外《秋节垂至帖》“劣劣解日,力不次”以及上引《得八日书帖》“忽忽解日尔”亦有同样用法。
二帖中字多见于王羲之其他法帖,如“羸”、“遣”、“忧之”、“可言”、“旦夕”等,类似写法均可见摹本《七月帖》、《桓公当阳帖》以及《蜀都帖》,书法风格也比较接近,属于典型的流丽圆润一类型的王书。《七月帖》、《桓公当阳帖》言桓温第二次北伐,时在永和十二年(356),如果其字迹可信,则写《妹至帖》的时间可能与之大致相近。“转差”、“日弊”、“解日”等写法都很有特点,书法风格接近者如《足下散势帖》、《衰老帖》、《近得书帖》等。从《衰老帖》所言“吾顷无一日佳,衰老之弊日至”,可知其时王羲之已是晚年,其中“衰老之弊”之“弊”、“日”与《大报帖》写法极为相近,书写时间也应相距不远,故《大报帖》乃至《妹至帖》可以断定为右军晚年书迹之一,而且是一件相当精致的王书作品。(原有图片,转载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