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建邦
那天溜达福州路,推开笔墨博物馆的门,看见里面汪经理在埋头布置展品。近前一看,是已故海上书法家任政老先生的作品,不禁勾起我缕缕回忆。
淡忘任老已经很久了。虽然我和老先生素无交往,但他算得上是我初窥书法的“启蒙老师”。1980年,那时我刚刚上初二,不知什么因由,并无老师指点,似乎在一夜之间迷上书法,开始在废旧报纸上临摹乱画。记得第一本字帖就是任政的《小学生字帖》,我为他娟秀流美的字所吸引,觉得风神潇洒。
1983年前后,在乡下读高中。有一天课间,教语文的潘老师偷偷把我叫出去,拉到隔壁的会议室。原来画家施南池回家乡县城办画展,一行人被校方请来。潘老师要我借此良机去观摩。那天任政随行而来,他话语不多,第一个挥毫,在一张四尺整纸上袅袅婷婷地写下“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八个大字,最后落款盖印,信手娴熟。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书法家的现场演示,印象特别深刻。
那时每逢假期,或遇重要展览,我都要设法渡江来沪观摩。南京路美术馆、朵云轩、福州路文化街自是我流连忘返之地。有多少次,在老周虎臣笔庄的店堂里,抬头看着悬挂的胡问遂“笔墨精良”、周慧珺“笔歌墨舞”以及李天马等人的题词,以及买不起的文房四宝,不觉心驰神往。当年上海博物馆郑为先生筹划的《明清书法展》我也赶上了,说实话当时看得懵懵懂懂,只是觉得文徵明、王铎、张瑞图等人的高头大轴很震撼,反而没有任老等人的字让我感觉亲近。
此次重睹墨迹,如见故人。任政三十多岁即驰名海上,入选1947年的《美术年鉴》。看他当时的字,俊秀端庄,飘逸多姿,在二王书风上确实下过很大的苦功。任老有一方闲章“认真”,他可能是海上最为认真谦和的书家,丝毫没有架子,几乎来者不拒。因此又有“人民书法家”的美誉。我一个朋友,上世纪九十年代了,仍以五十元一幅的价钱订购任老书法数十件,任老答应了,只是央求千万不要对外人说。
现在很多人已经不知道任政了,更不要说80、90后们了。其实他的字早已化身千亿,渗透入我们的日常生活。1979年,上海字模一厂请任老写就一套字模,繁简各7000字,从此广为流布,被《人民日报》等报章杂志广泛使用。大概也是这个缘故,任政一时名声大噪,上世纪八十年代,上海的大街小巷多见任老的招牌手笔,风靡一时。进入电脑时代,“任政体”更最先进入电脑字库,大大方便使用,无疑是应用最广的一种字体,举凡店招、标语、广告、书籍装帧、平面设计等等,被任意放大缩小,排列组合。从大厦名称到发廊店招,从画报彩版到电线杆上“老军医”牛皮癣,简直无孔不入,触目皆是。无知的古玩造假者为图方便,直接把他的字体输出复制,于是什么民国汪六吉宣纸、日本武士军刀、碑匾楹联等等,全是“任体”字样,有点泛滥成灾了。这些都是任老生前没有预料的。
展品中有一件任老六十年代的书札,写得恭敬工整,显然不是信手拈来。信是写给“沈老师”的,这位沈老师就是沈尹默,今天看来有点拜码头、找靠山的意思。沈尹默是解放后海上书坛的盟主,他和陈独秀算少年朋友,北大同事,又和陈一起参加过新文化运动,可谓相交莫逆。当年也只有陈独秀敢说,你沈尹默的字“俗媚在骨”。一番话激起沈发愤书学,精研二王,终于卓然成家。有意思的是,陈独秀后来还不买账,晚年写信给沈的学生台静农说,“尹默字素来工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也。”(台静农《龙坡杂文》) “字外无字”,陈独秀的要求未免太高,他是不喜欢浅俗的,如果用这个标准要求新中国的书法家们,恐怕没有几个能及格。书法的美术字体化也算“艺术为工农兵服务”的一大成果,“任政体”后,“炳森体”、“启功体”等多种书法字体相继问世,但都没有“任体”那么流行,那么为老百姓喜闻乐见。
这个时代也就这样渐行渐远了,至于现在就不谈了。■
(作者系资深艺术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