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暨“惠崇小景”及《江南春图卷》考
宋代画僧惠崇的《江南春图卷》为传颂千载的画史剧迹。然而自明清以降,是卷因定名、时代及作者归属等争议,致后人无法确知曾为董其昌与四王等称道的《江南春图卷》究为何物。本文作者从一些细节入手,终考证出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定名为南宋无款的《溪山春晓图卷》即惠崇《江南春图卷》,而且,其抽丝剥茧的考证过程亦极有意趣。
凌利中
一 惠崇与“小景画”
宣和二年(1120),《宣和画谱》编撰者首次将“小景画”列入十画科之一的“墨竹门”中。稍后的邓椿,在其《画继》中,则将之列为八大画科之一。惠崇之画史地位,由此拉开了序幕。作为宋初九诗僧之一的画家惠崇,其“小景画”(或称“江南小景”、“惠崇小景”),善于描写江南汀渚坡坂,极具文人情怀,与唐宋以降文人画逐渐成为画史主流的趋势正相契合,故为力倡文人画观念的苏轼(1036-1101)等人所竭力推崇,东坡之“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名句,至今颂传〔1〕。惠崇也藉此进入了以王维(700-761)、董源等为代表的“南宗画派”先驱之列,之后的“大年小景”、“云林小景”、“画禅室小景”等皆其金针嫡脉。然惠崇之作品,自宋初即真迹寥寥,且真赝纷纷。诚如南宋景定二年(1261)郑梦演《行书题画记帖》〔2〕中所云:
慧崇(惠崇)所作,罕得其真者。凡见一小景芦雁,更不问笔法如何,便目为乃翁之迹,不过聋瞽人互视听。囗鉴赏者自不同,虽如紫绿,始拒可乱朱,石林之题品得之矣,又不待走饶舌。景定辛酉六月八日,吴兴郑梦演识。
由于文物流传的偶然性,许多画史大家之名品真迹已无从获观,而米芾的“无李论”与传世冠名李成的作品,董其昌所认定的诸件所谓王维、董源真迹等,已成为共识。然而,上述画史大家之画风却得以代代相传,为后人不断加以继承并有所创造,他们的名字以及诸多冠名作品(包括传派作品与后世摹本),构成了画史上的一个个坐标。这一客观事实,亦成为中国绘画史上一个较为独特的现象。其中,惠崇“小景画”及其《江南春图卷》之情形亦然。
二 惠崇《江南春图卷》考
惠崇《江南春图卷》,为传颂千载的画史剧迹。尤其于明清画坛,此卷之影响,犹如董其昌认定的王维真迹《江山雪霁图卷》(现藏日本)等一样,绝不亚于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卷》、《秋山图轴》诸名作。遗憾的是,明清以降,是卷因定名、时代及作者归属尚存争议,致使后人无法确知曾经为王世贞、董其昌与四王吴恽等所称道,并从中汲取养分的惠崇《江南春图卷》究为何物,其存世与否,更不得而知。事实上,此卷即为现藏故宫博物院,现定名为南宋无款的《溪山春晓图卷》〔3〕。兹考证如下:
此卷绢本设色,纵24.5厘米,横185.5厘米。本幅无款,卷后元明诸家题跋累累,诸跋语中,大都将之视作惠崇笔,如李东阳(1447-1516)“宋初世说诗僧九,中有惠崇称画手”、王穉登“少时曾见惠崇画《江南小景》,王介甫(王安石,1021-1086)题诗赞其超绝,然菰芦只尺,意兴萧瑟,不如此卷长逾半寻,而禽鱼花鸟、林霏岫霭,纵横烂妙,笔法清润类赵大年”、王世懋(1536-1588)“惠崇以诗僧鸣宋初,声价当与贯休比肩,黄筌父子不足比也。景似京口,又为京口故物,天以授从训者,从训其宝之”。王世贞(1526-1590)题曰:
惠崇诗僧也,画品不能当荆关半。而今所观平湖小屿,汀花水禽,渔舟茅舍,便娟映带,种种天趣,故非南渡后人所及。昔老米(米芾)谓五季以来画江南景,稍清远者辄以为王摩诘,而实非。使不作惠崇题识,将无以为摩诘耶。此卷自杨先生应宁而归之陈从训,从训亦京口人也。春时唤小刀泛焦山、北固,间出图而歌张志和桃花流水,按之当与江山俱响应矣。
“京口”“从训”,即陈永年,字从训,京口人,系晚明著名收藏家。此卷之定名,系源自李兆蕃篆书“溪山春晓图”之引首。显然,上述诸家跋中已语及惠崇,且王世贞之题跋为其本人收入《弇州四部稿》,而标题即为:“《题惠崇江南春意》。”〔4〕
对此,稍晚于王世贞的故宫博物院藏宋懋晋(约1585-1620年后)《仿古山水图册》〔5〕中却另有见解:
京口陈氏所藏《秋庄放鸭图》,因卷首为元人误题“溪山春晓”四字,跋者无虑数十人,俱因其误而误之。余尝见文太史仿此图题《仿惠崇笔》,则知惟太史能赏此,惜乎无其跋也。今在黄黄石家。
李兆蕃为李东阳继子,非元人,此宋氏有误。该卷之作者归属,宋氏认同“文太史”徵明之惠崇说,并认为“溪山春晓”之定名为误题,且自定名为《秋庄放鸭图》。显然,宋氏所称此惠崇作品,即为故宫藏《溪山春晓图卷》。对于该卷之藏递过程,卷后王穉登(1535-1613)所题较详:
读长沙公(李东阳)题,则此图盖长洲陆太宰(陆完)物,后举赠邃庵相国。两公并好古博物之士,宜其馈莫非名品。今归陈文学从训,从训尚慎啬之,勿为他人所攘。虽然空诸所有,禅宗之绪言,何我、何人一切皆幻。惠公(惠崇)而在,且将拊掌余言矣。
据知,此卷由原藏家陆完(1458-1525)赠予相国杨一清(字应宁,号邃庵,1456-1530);其后,卷归陈从训。检校卷后题跋以及诸文献,知陈氏宝藏期间,获观者众,兹按系年如下:
万历七年(1579)冬日,顾大典过京口,陈氏携此卷呈示,顾氏观并题:
“余自束发以至登朝,十余年间,每过京口,辄弭櫂者旬日。见其山水秀润,信如米南宫之言,而今观是卷,则宛然似之。陈君从训,京口人也。行将挟策壮游,携之以行,则故国江山之胜,无适而不在几席间矣。从训其宝之哉。至于画品之精绝,则余友百穀(王穉登)论之详矣。”
万历九年(1581)立夏日,顾大典再过京口,又得获观再跋:
“辛巳立夏日,从训携来重阅。江南春色,如貯生绡半幅间也。
需注意的是,顾氏此跋中,已明确将画卷主题予以点出:《江南春色》。七年后,即万历十六年(1588)七月,吴江人王叔承(字承父,号昆仑山人)游焦山,入白门,时陈从训诗酒相陪,席间出此卷,叔承得观作题,并指明是卷作者为惠崇:
题陈从训所藏惠崇《溪山春霁图卷》。惠崇一诗僧,宋首柴周尾……明年戊子七月将泝大江入白门,秋旱得凉,而从从训酒间书之一助游兴。
有意味的是,王氏题中又将此卷定名为“惠崇《溪山春霁图卷》”,该跋亦为《御定历代题画诗类》所收,标题为《题陈从训所藏惠崇溪山春霁图卷》。数十年后,即万历二十九年(1601)七月三日、四十一年(1613)暮春,董其昌在其观摩已藏赵令穰(字大年)《江乡清夏图卷》〔6〕(波士顿美术馆藏),以及自作《仿古山水图册》〔7〕的两处题语中分别透露:
京口陈永年藏惠崇《江南春》,正是大年画派。余欲购之以配此卷,陈向以众畜之,及余目成,便自珍重,意收千金之享矣。
宋人画,赵大年、马和之可称逸品。盖元镇倪迂(倪瓒)所自出也。
云横峭壁水平铺,渡口人家日欲晡。却忆往年看粉本,始知名画有工夫。京口观惠崇画卷,因拟写此。(笔者按,此际惠崇《江南春图》卷仍在陈永年处,详见后文)
董氏两题中,透露了其十余年间,至少曾两次于陈从训处得观摩惠崇《江南春图卷》。那么,该卷是否即《溪山春晓图卷》呢?据万历四十三年(1615)四月,董其昌第三次跋已藏赵令穰《江乡清夏图卷》时称〔8〕:
今年始得惠崇《江南春》卷,与此卷为斗牛之合剑。赏心事亦大不易,凡十年、二十年始惬本怀,而浮生几何,暗中消去岁月精魂,亦足慨矣。甲寅九月黄中舍以惠崇卷易山樵《青弁图》。
“黄中舍”即黄正宾,字黄石,歙之居安人,万历间中书舍人,以赀郎建言,疏诋首辅申时行(1535-1614),廷杖。人又称之黄尚宝,其恁籍声气,游于缙绅,与弟黄黄山、中表王越石,皆喜蓄鼎彝书画,为士夫中鉴赏名家。据上述题语,知万历四十二年(1614)四月,董氏终于从黄黄石手中得到《江南春图卷》,代价是将已藏“天下第一王叔明”的王蒙《青弁图》(即《青卞隐居图轴》,现藏上海博物馆)交换。尽管如此,欣喜之色,仍溢于言表,并谓与赵令穰《江乡清夏图卷》“为斗牛之合剑”,距董氏万历二十九年(1601)题赵令穰《江乡清夏图卷》“京口陈永年藏惠崇《江南春》,正是大年画派”至少已十五年矣,诚可谓得偿二十年夙愿!亦悉,黄黄石于万历四十一年(1613)七月至四十二年(1614)九月间,已从京口陈永年处收得该巨迹,也就有了上述宋懋晋《仿古山水图册》“京口陈氏所藏……题‘溪山春晓’四字,跋者无虑数十人……今在黄黄石家”一说,亦确知宋氏该册当作于万历四十一年(1613)七月至四十二年(1614)九月间,并暗示了陈永年、黄黄石与董其昌递藏的《溪山春晓图卷》与惠崇《江南春图卷》为同一件作品之事实。
十五年后,即崇祯二年(1629)中秋日,董其昌题《溪山春晓图卷》曰:
五代时,僧惠崇与宋初僧巨然,皆工画山水。巨然画,米元章(米芾)称其平淡天真。惠崇以右丞为师,又以精巧胜,《江南春》卷为最佳。一似六度中禅,一似西来禅,皆画家之神品也。惠生博雅好古,得此奇迹,惠崇亦得主人矣。己巳中秋日。
可以发现,此际该卷又已易主,即为董氏另一友人惠生入藏。“惠生”即于玉嘉,又名于嘉,字惠生,一字褒甫,江苏金坛人,家世仕宦,然才高而久困科场不售,后弃之,肆力于诗,曾与秦淮名妓薛素素有约而未果,为士林传颂。〔9〕
于、董二人关系颇密,董氏是日在惠生处所观,除《江南春图卷》外,另有赵孟頫《鹊华秋色图卷》并题“崇祯二年岁在己巳,惠生携至金阊舟中获再观”,且将已藏赵令穰《江乡清夏图卷》与惠生换赵承旨《六体千文》并称“令穰遂以交绝”,又指出“己巳中秋……是日并见惠崇卷于惠生舟中,尝有望气者惊诧”,与上述是年“中秋日”题惠生所藏《溪山春晓图卷》为同一日。
因此,董氏所题《溪山春晓图卷》,即惠崇《江南春图卷》无疑,且与老董数十年来屡屡获观“惠崇卷”即《溪山春晓图卷》之时间、地点、名称与藏家等信息亦完全吻合。
翌年五月(1630)十三日,董氏在于惠生斋头第三次获观《溪山春晓图卷》,又题:
崇祯三年岁在庚午五月,金沙听雨,于惠生高斋重观。
是日,董其昌从惠生处所观,除该卷外,又再次获睹赵孟頫《鹊华秋色图卷》。此外,还有《赵氏一门法书册》〔10〕(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且皆作题语:
鹊华秋色图诗……惠生属予再录以续杨(杨载)、范(范杼)二诗人之笔。岁在庚午夏五十三日。
子昂书中龙象……观魏国夫人(管道昇,1262-1319)尺一题……文氏(文徵明)《停云馆帖》从此卷真迹摹出,乃文敏最得意书……今为惠生鉴藏,墨池中一段奇事……庚午夏五望前二日。
廿五年后,即顺治十二年(1655)七月廿五日,吴其贞获观《溪山春晓图卷》,并记录于《书画记》〔11〕中:
僧惠崇《溪山春晓图》绢画一卷。长五六尺,丹墨……诚为无上神品。此观于金坛于子山家,仍有松雪《鹊华秋色图》在其兄处,时值他出,不得拜观为缺事也。
“金坛于子山”,据吴氏获观此卷后三日所题周昉《杨妃出浴图》“观于金坛于子山家,于子重从兄也”,以及顺治十年(1653)观《王叔明听雨楼图卷》“于金坛于子重寓”称“乃大鉴赏家于褒甫之子”〔12〕,俱悉“于子山”、“于子重”系于惠生二子。按:吴伟业《秦母于太夫人七十寿序》〔13〕称“当神宗时,褒甫之从兄中甫以钩党摧抑,为海内表的。诸君子过金沙者,无不与其兄弟定交”,知于惠生一女为秦松龄(1637-1714)之母。“从兄中甫”,即于玉立(?-1620),字中甫,于孔谦侄,与顾宪成(1550-1612)等同为东林党中坚,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除刑部主事,进员外郎,性刚直不阿,后与沈鲤、王士祺等以妖书案牵连夺职。
玉嘉、玉立兄弟收藏极富,董其昌屡有获观,且经常和会。如万历三十年(1602)四月,董氏访金沙,玉立即示唐人《月仪帖》〔14〕以观,董氏遂作《临月仪帖》〔15〕赠之。八月,于金沙小清凉馆为玉立另作《行书金沙帖》〔16〕。康熙六年(1667),董文骥题沈荃(1624-1684)藏董其昌《行书天马赋卷》〔17〕透露:“尝见家文敏自跋其《天马赋》临本云:此真迹在金沙王氏,今归于太学褒甫。褒甫云:予临本可以孤行。末又云:米书难似,自虎儿已然。不若苏书之易似也,要以似处正不似耳。”
康熙二年(1663)正月,曹溶获观《溪山春晓图卷》并题:
自辋川翁(王维)后,画分南北二派。评者谓北为劣,惠崇有融会两家之意,不妨与待并传。
二十年(1681)重九前一日,清初著名北方书画鉴藏家张应甲(字先三)亦题《溪山春晓图卷》透露:
余再过江南,得此帧于王奉常烟客。来札云:此先人精意所注,爱之不啻脑髓。先翁(张应甲)海内精鉴,可谓得所归矣。然侯门一入萧郎,路人分袂掩泣,情景仿佛过之,其珍重如此。余每当风日晴好,一再披对,辄怡然永日,不知身之在尘世也。淳其宝藏之。
据知,《溪山春晓图卷》系张氏从烟客王时敏处购得。亦推知该卷入藏王家之时间,应为顺治十二年(1655)至康熙二十年(1681)间,当从顾崧处获得。此事,可证于顾复《平生壮观》卷六〔18〕“惠崇”条中“胶东张仙三”,其云:
惠崇《江南春》,绢本,袖卷。引首茶陵李西涯(李东阳)篆“溪山春晓图”。后跋陶振、沙可学、郑錡、陈庄、宇文燧、赵文、朱弼、李东阳、王穉登、顾大典、王世贞、王世懋、王叔承、董其昌诗跋。弇州云:“五代、宋初,画之稍清润者,即谓之王摩诘。此不作惠崇题识,将毋以为摩诘耶?”玄宰云:“五代僧惠崇与宋初僧巨然,皆工画山水,巨然以董元为师,而惠崇以右丞为师,故其画独超。”两公之评甚善。
先君(顾隐亮)述生平所见晋、唐、五代、两宋人画山水,当以董玄宰家董元《潇湘图》,于褒甫家惠崇《江南春》为登峰造极之作。三十年前,褒甫子子具(按,“重”误作“具”)为通家世好,持《江南春》卷质诸季弟(顾崧)者六年,为胶东张仙三购去,不数年,又去仙三矣。
显然,顾氏所记张氏所藏惠崇《江南春》即《溪山春晓图卷》,惟将李兆蕃误为“李西涯”。据此记载,该卷于“三十年前”约为康熙二年(1663),为通家于子重质于“季弟”顾崧(字维岳)者,六年后(1669)入张氏手。此说与卷后张氏实际购得时间(1681)之述不符,当为顾氏记载有误,应即维岳之后,即先入艺友烟客秘箧〔19〕,后为张应甲从王时敏处购得。
文献表明,烟客家藏诸多珍品,之后很大一部分为山东籍张若麒、张应甲父子购得,如赵令穰《湖庄清夏图卷》、晋人《楷书曹娥诔辞卷》(辽宁省博物馆藏)、黄公望《陡壑密林图轴》〔20〕等画史名迹,包括于惠生父子从董其昌处购获的赵孟頫《鹊华秋色图卷》,最终也为张氏父子收入奚囊,诚如曹溶题《鹊华秋色图卷》中所言:“卷藏金沙旧家(即于子重),今归膠州张先三。鹊华两山有灵,故使主人涉江数千里,攫取此卷还其乡也。”
时敏乃孙王原祁曾曰:“惠崇《江南春》,写田家、山家之景。大年画法,悉本此意。而纤妍淡冶中,更开跌宕超逸之致。学者须味其笔墨,勿但于柳暗花明中求之。”其描述皆与故宫《溪山春晓图卷》以及王世贞“平湖小屿,汀花水禽”等吻合。且赵大年《江乡清夏图卷》、惠崇《溪山春晓图》两卷皆为祖父王时敏旧藏,原祁幼时定当熟睹研摩。
《江乡清夏图》后董其昌题“以此卷易赵承旨《六体千文》”三 “惠崇小景”及
《江南春图卷》之后世影响
需指出的是,尽管故宫博物院所藏《溪山春图晓卷》,当非北宋惠崇真迹,显系南宋摹本。然该卷自明清以降为文徵明、王世贞、董其昌、王鉴、王原祁等视为惠崇《江南春图卷》真迹,为最能代表惠崇画风的佳构,且对宋代赵令穰(图11.19),元代倪瓒,以及明清诸大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之事实昭然,其地位不言而喻〔21〕。
包括王时敏、王鉴(图11.20)、王翚(图11.21、图11.22、图11.23)、恽寿平等在内的,无不从此卷中汲取养分,丰富自己的创造。且皆将惠崇、赵大年视为一路,仿作甚多。如王鉴康熙三年(1664)《山水图册》(上海博物馆藏)“惠崇《江南春卷》中有此一段景,遂仿之”〔22〕。康熙四十二年王翚《洞庭图轴等六幅》之一曰:“惠崇,宋僧,诗画师右丞,特工妍丽。余所见《江南春卷》及巨轴《早春图》,极为欣赏。”〔23〕又如王原祁仿惠崇、赵大年“小景”画法者较多,传世作品可参看故宫博物院《草堂十咏图册》〔24〕(图11.24)、康熙四十七年(1708)《仿赵大年江村花柳图》〔25〕(图11.25)等。而其四十六年(1707)《仿赵大年江南春参松雪笔意》〔26〕“赵大年学惠崇法成一家眷属,昔人谓其纤妍淡冶,真得春光明媚之象。但所历不越数百里,无名山大川气势耳。今参以松雪笔意,峰峦云树,宛然相合,方知大年笔墨仍不出董巨宗风。非描头画角者可比,所以为可贵耳”。其体悟之深,可见一斑。
董其昌等人认定的惠崇真迹——《江南春图卷》(即《溪山春晓图卷》)是传世所见时代最早、且最为接近惠崇风貌的珍品,该卷于画史上之意义与影响,客观上已成为事实。2012年在上海博物馆举办的“翰墨荟萃——美国收藏中国五代宋元书画珍品展”中,诸如传李成《晴峦萧寺图轴》、传赵大年《江村秋晓图卷》、北宋传赵佶《摹张萱捣练图卷》、宋人《摹周文矩宫中图卷》等,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皆可作如是观。■
(本文收录于北大出版社《翰墨荟萃——细读美国藏中国五代宋元书画珍品》)
《鹊华秋色图》董其昌题“惠生属予再录” 《鹊华秋色图》董其昌题 《溪山春晓图》张应甲题 《赵氏一门书法》董其昌题 董其昌《临月仪帖》注释
〔1〕
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四:“僧惠崇善为寒汀烟渚,萧洒虚旷之状,世谓惠崇小景。画家多喜之,故鲁直诗云:惠崇下笔开江面,万里晴波向落晖。梅影横斜人不见,鸳鸯相对浴红衣。东坡诗云: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牙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舒王诗云:画史纷纷何足数,惠崇晚出吾最许。沙平水淡西江浦,凫雁静立将俦侣。皆谓其工小景也。”《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6月版。宋舒岳祥《阆风集》卷八《题周梅所藏小景画卷》:“小鸭鸦乌烟柳坡,?鶄属玉满晴莎。惠崇不作大年死,惆怅江湖春水多。”《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6月版。
〔2〕
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中国古代书画图目》册2,页50,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
〔3〕
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中国古代书画图目》册19,页188,北京:文物出版社,1999年版;亦见《故宫博物院藏品大系》绘画编3,页270,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8年版。
〔4〕
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一六八,《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6月版。
〔5〕
《松江绘画——故宫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页126-131,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微博]、商务印书馆[微博](香港)有限公司,2007年11月第1版。
〔6〕
古原宏伸编《董其昌的书画》,页84,日本:株式会社二玄社,1981年11月初版。
〔7〕
亦收入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中国古代书画图目》册1,页12,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年6月第2版第2次印刷。
〔8〕
前揭《董其昌的书画》,页140。
〔9〕
乾隆四十五年(1780),王文治(1730-1802)题薛素素《吹箫仕女图》轴(南京博物院藏)题:“薛素素,南都院妓。姿性澹雅,工书,善画兰,时复挟弹走马,翩翩男儿俊态。后从金坛于褒甫玉嘉有约矣,而未果。吾郡沈虎臣德符(沈德符〔1578-1642〕,嘉兴人)竟纳为妾,合欢之夕,郡中沈少司马纯甫(沈鍊〔1507-1557〕,会稽人)、李孝廉伯远(李应徵,嘉兴人。万历元年〔1573〕进士)偕诸名士送之,姚叔祥(姚士粦,海盐人)有诗。”见《像应神全——明清人物肖像画特集》册2,页185,澳门:澳门艺术博物馆,2008年9月第1版。
〔10〕
即《至中峰和上十一札》附管道昇一札、赵雍一诗;见《故宫历代法书全集》卷十五,页6,台北:台北故宫博物院,1996年8月初版四刷;亦见徐邦达《徐邦达集》卷五,页106,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6年版。
〔11〕
《书画记》,见《中国书画全书》册8,页72,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4年10月第一版。
〔12〕
《书画记》,见前揭《中国书画全书》册8,页66。
〔13〕
《梅村集》卷二十七,《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6月版。
〔14〕
《故宫书画图录》(九),页135;亦见徐邦达《徐邦达集》卷二,页103,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10月版。
〔15〕
《故宫历代法书全集》卷八,页59,台北:台北故宫博物院,1995年10月初版第4次印刷。前揭《中国古代书画图目》册1,页282-283;亦见《北京文物精粹大系——绘画卷》,页130-133。
〔16〕
北京市文物局[微博]编《北京文物精粹大系》,北京:北京出版社,2002年9月第1版。
〔17〕
按,于氏一门之传世墨迹极罕,惟见于玉立《致仲文札》等二处(皆藏上海博物馆)。
〔18〕
顾复《平生壮观》,页240-241,上海: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8月第1版。
〔19〕
顾崧与王时敏关系较密,如《清晖阁赠贻尺牍》卷上载王时敏《致王翚札》“小斋得复邀道驾……饼饵皆家制,幸借鼎致维岳兄,乞道意,弟不久过郡当面谢也”。“维岳兄”即顾氏,风雨楼本,辛亥八月顺德邓氏依毕竹癡刊本重镌,风雨楼丛书,神州国光社1910年铅印。另顾复《平生壮观》中将董其昌鉴定为“巨然《雪图》”之作,而认为是李成《奇峰积雪图》轴,又曰:“予与王石谷、
维岳弟观于娄东王奉常家,予曰:‘树枝曲屈,山石卷云,岂巨然法?’奉常曰:‘予心亦屡疑焉,谁居,其李成乎?”见前揭《平生壮观》,页252;此画即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旧标为巨然《雪图》轴,见《故宫书画图录》(一),页89-90,台北:台北故宫博物院,1997年12月初版第2次印刷。
〔20〕
《陡壑密林图》轴递藏过程为:顾正谊-董其昌-王时敏-张应甲-高士奇。王翚《清晖阁赠贻尺牍》卷一有王时敏《行书致王翚札》,中云“昨膠州清河氏不远篝至娄,凂炤翁(王鉴)为介于弟所。藏北苑、大癡中欲拔其尤者二帧,赖炤翁竭力周旋,幸不折阅精华。既去,画苑无光”。膠州清河张氏,即张应甲,王时敏晚年书画尽归之,此札为一佐证。张应甲,字先三,号希逸,膠州人。康熙六年(1667)张氏始晤王翚,王翚也因此成了张氏的掌眼以及中介人。如张氏《致王翚札》“董北苑卷,苍茫变幻,后半尤遒古胜前,自非法眼莫辨。思翁草书,真而不精,惟画秀色可爱。石田大卷,苍劲生动。《仿米云山》潇洒有致,稍以无款为憾。两陈书画虽不慊心,自是真虎。足征精鉴之不爽也。谢谢。庄淡老(庄冋生)巨然《烟浮远岫图》议价二百金,恐稍增减,惟命是听可耳”(见前揭《清晖阁赠贻尺牍》卷下)。另,《清晖阁赠贻尺牍》卷一有王时敏《行书致王翚札》,中云:“清河君(张应甲)遣人来问关仝真迹、大年《湖庄清夏图》云‘不惜重购’。弟未忍轻弃,婉言辞之。但此迹藏之甚密,外人何以闻知。穷子渐成孤露,惟此衣钵,永以为宝”、“清河君再来娄上,好尚竟成两截。其先所赏诸缣,概不着眼。必欲得《曹娥》真迹,然所许之值,不及陈生所言之半,何能轻掷耶”。之后,此二巨迹最终归张氏所有。张氏藏品另见颜真卿《刘中使帖》、米芾《致葛君德忱尺牍》(以上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赵佶《雪江归棹图》卷、吴琚《杂书十帖》卷(以上故宫博物院藏)、赵孟頫《行书吴兴赋》卷(浙江省博物馆[微博]藏)等。其逝后,一部分为其子张洽藏,更多转归梁清标、高士奇等京城藏家之手。
〔21〕
另按,《式古堂书画记》另载有其他惠崇《江南春图》卷本《画录》云:“《江南春图》,始于顾逋翁(顾况),皇宋惠崇袖卷更奇,胜国倪迂亦尝仿效作之,并题诗二首。后人和章极多,好事家编为《江南春集》,镂板行世,亦可传。”《清河书画舫》:“惠崇《江南春图》,纸本小袖卷,清逸之极,不让顾逋翁,手笔今在王氏(王世贞,1526-1590),董玄宰太史极称许之。自非庄列高风画卷可拟议也。闻有《秋塘聚禽图》,笔趣更胜。”“娄江王元美(王世贞)家藏”即尔雅楼藏《惠崇江南春意图》卷、贾似道家藏《惠崇江南春意图》卷。“其中王世贞所藏惠崇《江南春图》纸本小袖卷,当为别本,而笔趣更胜的”《秋塘聚禽图》或即指故宫《溪山春晓图》卷,俟考。
〔22〕
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中国古代书画图目》册4,页192-194,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5月第1版。
〔23〕
《四王画集》,页69,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2年10月第1版。
〔24〕
《王司农题画录》卷下,《甲戌丛编》,上海博物馆藏;亦收入《丛书集成续编》子部,上海:上海书店,1994年版。
〔25〕
《山水正宗——王时敏、王原祁及娄东派绘画精品集》册2,页290-301,澳门:澳门艺术博物馆,2011年9月版。
〔26〕
前揭《王司农题画录》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