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衡 张炜羽
编者的话
在中华五千年的文学艺术圈里,我们艳称汉碑、晋帖、唐诗、宋词、元曲……一门艺事,鼎兴一代,享誉着后世无可逾越的独尊。然而,惟独篆刻艺术,在周秦两汉玺印经典之后,居然又生发出明清流派印章的绝致,双峰并峙,高耸云天,蔚为奇观。流派印章新风叠出,高手如云,这一奇异丽景的产生,是与元明以降一批批文人前赴后继地痴迷介入篆刻,以及古传统借鉴、老观念更新,特别是跟叶蜡石新印材的引进诸因素息息相关的。
据此,著名印学家、篆刻家韩天衡和张炜羽特地为本报撰写专栏《印坛点将录》,以飨读者。
说到我国优秀的印章艺术,历来视周秦两汉为圭臬。自魏晋以降,随着新的书写材料——纸张的广泛使用,使原本施于泥封这一传统的印章钤抑模式被彻底颠覆,印艺也渐趋式微。此际的文人如宋之米芾、元之赵孟頫,虽有深厚的篆书功底和高超的章法设计技巧,但对于坚韧难攻的铜、晶、玉、牙,心有不甘却又徒唤奈何,不得不自己篆稿复请印匠镌刻。一印虽成但毕竟不过瘾,难寄情。
材质往往是艺术出新中决定性的因素。风云际会,也许是王冕觅石,也许是石觅王冕,历史将文人渴求自篆自刻的这一机缘赐予了他。提刀捉石刻印,成为可追溯的文人中第一位将铜印时代推进到石章时代的开山门元勋。
王冕(1287-1359),字元章,号煮石山农、饭牛翁、会稽外史、梅花屋主等。浙江诸暨人。王冕精于墨梅,师法扬无咎,并开创了中国绘画史上影响深远的文人墨梅流派。王冕画梅与宋人疏枝浅蕊的风格不同,所作繁花密蕊,千丛万簇,清高拔俗,生面别开。王冕嗜梅成癖,其《竹斋集》中咏梅诗作无数。“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更是成为脍炙人口的诗句,也成为其嵚崎磊落、孤傲正直人生品格的真实写照。
王冕原是田家子,七、八岁时本该开蒙读书识字的年龄,却因家贫其父命他在田埂上放牛,王冕却偷偷地溜进学舍去听学子们念书。后来王冕离家在寺院旁居住,每当夜深人静之际便潜入殿中坐在佛像大腿之上,借助长明灯灯光不断诵读,直至天明。王冕少年英才,聪慧好学,非圣贤之书不读,被族人与宾客目为“汗血驹”。会稽理学家韩性收其为弟子,使王冕博览群籍,学业猛进。王冕早年也曾热衷科举,却屡试不售,便焚其文稿,彻底抛弃了进取仕途这一念头。世上事有失有得,官场上少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官吏,却多了一个不朽的画家、篆刻家。
王冕在印学史上的重要贡献是将相对松嫩,文人可以镌刻的花药石(一作花乳石)引进到篆刻创作领域,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自篆自刻提供了理想的印材。关于花药石刻印最早的记载出自元末明初刘绩《霏雪录》中,文曰:“初无人,以花药石刻印者,自山农始也。”又云:“山农用汉制刻图书,印甚古”。另据明代郎瑛《七修类稿·时文石刻图书起》所言:“图书古人皆以铜铸,至元末会稽王冕以花乳石刻之。”花药石与花乳石,或言为萧山石,或出于天台山,产地均在诸暨周边,王冕取之刻印应是顺理成章的。从王冕传世的绘画作品中所遗存的“王冕私印”、“王元章氏”、“会稽佳山水”(图1)、“方外司马”(图2)等十几方印鉴来考量,多参法汉印,其线条斑驳,富有刀感石性,虽如今实物难觅,但还是可断为石材所为。对于王冕在篆刻史的功绩,历来多被忽视。正是他有史以来第一个发现并创用叶蜡石替代先前坚韧的铜牙质印材来刻印,并钤盖于自创的绘画上。一个有新意的尝试,一个无意间打开决口的举动,却石破天惊地推动了印起八代之衰的明清篆刻的崛起和勃兴。画墨梅的巨匠,竟然还是刻石印的鼻祖,王冕若地下有知的话也许都会感到惊诧莫名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