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明
我与建春认识是因为王友谊先生的介绍。几年前一次春节期间,我去北京拜望王友谊老师,在朝阳区接到了建春的电话,说是王老师安排他到火车站接我去平谷。自此认识,便开始了交往。几天前,建春老兄命我写一篇文字,不禁诚惶诚恐,因为很多名家对他的艺术创作有了很多切中肯棨的评价,不敢多加妄评,只能随便侃几句。
建春出生在山西长治一个传说那里曾经落凤凰的小村落,坐落在炎帝“尝五谷”的羊头山脚下。羊头山在《太平寰宇志》中记为:“神农尝五谷之所”。山上有大量北魏石雕伏羊佛龛造像、石窟造像,以及祭祀炎帝神农庙宇内的石刻文字,对于建春有潜移默化的启蒙作用。他自小就喜欢写作、写字、画画。七八岁时,便跟着木匠出身的父亲和大哥学构图、画图、雕花。十多岁为邻里画嫁箱、写春联、刻印章。稍后从其兄长处拿到柳公权《玄秘塔碑》、赵孟頫《三门记》字帖,从此临习不辍,渐入门径。学校的板报墙报成为个人展示才艺的平台,少年时尝作《菩萨蛮·羊头山》词以抒志:“上党群峰太行巅,巍峨羊头矗云端。”老师的表扬与鼓励,更加激励了他对书法的热爱。由于能写会画,在十六岁高中毕业后即被村里选为大队会计,写海报、刷标语,使他有了更多的练字机会。虽然现在看起来不比如今的“专业训练”,却使得他建立了对书法最质朴的情感和最本质的理解。李建春的为人和艺术追求,从他的字号中就能看出来,明明是硕果,却说成果硕,反其道而行,表明自己的志向是不会干等捡到硕果,而要使果变得“硕”。取“缶皮”表明了对吴昌硕的崇拜,自觉才疏识浅,仅缶之皮也,一下子就想到“谦虚使人进步”了;“三修斋主”即修德做人、修心作书、修身养性,做到表里如一、书如其人,“山娃子”则是提醒自己要始终保持布衣心态,返朴归真才能天趣胜人,乃地道的“山西风味”。
建春研究、创作的方向主要是篆书。他出于全局一盘棋的考虑,对金文、石鼓、秦刻石等皆有涉猎,历代诸多名典皆收入囊中。小篆取《泰山刻石》,李阳冰铁线篆,邓石如、吴让之一脉,力求集众家之长。小篆历来被定格为静态美,多工稳有加,缺乏抒情。古来即有“摹篆”之说。李建春推崇动态美,在继承传统规范法则的基础上对经典进行提炼发挥。他从刘熙载《书概》中得到启发:“孙过庭《书谱》云;‘篆尚婉而通。’余谓此须婉而愈劲,通而愈节,乃可。不然,恐涉于描字也。”力求用笔圆浑遒劲,结字端庄舒朗,书风塑造雍容和穆、静中寓动。凡书金文者,皆须先过《散氏盘》之雄关。建春的大篆先取法《散盘》而后及《毛公鼎》、《颂鼎》等,笔气浑厚,意态跳宕,骏爽凝整,呈现感人的艺术力量,在笔墨情趣融入更多的个人书写元素。近年来从《天》、《三》诸碑得到启发,《天发神谶碑》一路风格的作品怡然可观,追求体势的骠悍雄健,赋予阳刚之美。
篆书属古文字,其字型难辨、字义难解,相对行草书、楷书、隶书而言,难度更大,明显地要费很多功夫。多个“小系统”相互之间的冲撞,如何实现必要的协调。因为篆书是静态的,不比多家行草书之间的融合可以在点画上加以借鉴。不用说大小篆之间,即便是各家金文,像《散氏盘》和《毛公鼎》便截然不同,任由自己熟练运用,难度可想而知。所以篆书仅靠娴熟的书写技巧远远不够,还需要深厚的古文字知识和古典文学的修养作支撑。建春多方涉猎,苦啃书本,注意在享用既往古文字学家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加强对“六书”的研习,借助《玉箸篆意》、《说文解字》、《西周金文词彙研究》、《西周金文》及“中国断代史系列”《殷商史》、《西周史》、《春秋史》、《战国史》等典籍作为底气涵养,将《甲骨文编》、《殷周金文集成》、《古文字诂林》、《说文解字》、《金文大字典》、《金文编》、《篆字汇》、《石刻篆文编》巨帙置于案头,朝夕谛观,浸淫其中,长年累月,穷究古文字奥秘,了解文字源流,把握篆书的发展脉络。魏征曾云:“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建春并且从全国各地博物馆见识了诸多历代彝器文物和名人书画真迹,临摹欣赏,孜孜不倦,扩大了视野,拓宽了胸襟。在远取历代经典的同时,也虚心向当代名家学习。对他影响最大的是王友谊先生。友谊老师的篆书创作在当代独树一帜。但建春并没有固守藩篱,尤其是近些年来,创作逐步凸显个人的理解。
篆书艺术博大精深,必须深入再深入,稍微懈怠便不能坚持,前功尽弃、半途而废。所谓有志者事竟成,不做便罢,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这就是李建春的军人性格。他在篆书方面的探求可概括成五个方面:
一曰正。注重“取法乎上”,正本清源,致力于古体文字的系统学习研究。“巧取”的关键是注重理念、原则、规律、方法与共性手段,完全沿袭和肆意妄为只是一味地“搬”或“破”,注重在书写中激活贯通,既需要胆量,也需要学识。
二曰古。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取法必须符合个人理解和性情之需。追求古意和古气,“与古为徒”,横竖不离“古”字。刘熙载《书概》云:“右军自信见李斯、曹喜、梁鹄等字,见蔡邕《石经》,于从兄洽处复见张昶《华岳碑》,是其书之取资博矣”,“颜鲁公正书,或谓出于北碑《高植墓志》及穆子容所书《太公吕望表》……然鲁公之学古,何尝不连博贯哉!”康有为《广艺舟双辑》云:“若所见博,所临多,熟古今之体变,通源流之分合,尽得于目,尽存于心,尽应于手,如蜂采花,酝酿久之,变化纵横,自有成效。”这些强调的就是书法必须“学古”,“取资博”而能“连博贯哉”,“出新意”必须先“得古意”,做到“理、法、意”相合,才能做到习古不泥古、变古不失古,古为我用。
三曰真。建春作为一个农民娃、一个曾经的小木工,这么多年能始终保持一颗平常心,在艺术道路上孜孜以求,不离那份真实。建春一直强调以“修德做人,修心作书、修身养性”为行为操守和境界追求。同时在军旅生活中铸就了刚毅坚实的风度气质,再加上自身修炼出来的严谨端正、沉实朴茂的品格,可以让人感觉到浓郁的君子之风,书如其人,率真质朴。
四曰博。博取诸家之长,兼容有法,博而不乱。变铸刻之工拙为笔墨点画之灵性,追求自我而不越准绳,最终丰富而不落俗套,写出了韵味。
五曰厚。书法的法度最终归结为“度”,学古人也要写出个人心志,寻求秦汉刻石的骨力和雄浑气度,野怪之美中也要有法度,既能体现中和之美,也要有个人情趣。有鉴于此,必须厚积薄发,从师古到融合再到师造化,死守难活,超越即生。
师之古、采之博、积累厚,才能考虑到下一个问题,就是“变”。
李建春自十七岁时离开家乡,参军来到北京。由于热爱文学创作,时有文章见诸报端。入伍不久就被部队选送解放军报社,参加全军新闻培训班。在部队的二十年间,先后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橄榄绿》等报刊杂志发表新闻稿件、文学作品百余篇,充分展露了个人才华。在练习书法的过程中,爱读书、善思考、细探究,掌握书体源流以及构形、演变原理,接受了人文意识、中庸意识等美学思想,进而将个人对于篆书的理解和研究整理成文字,发表了《体味篆书韵律美》、《略论邓石如隶法作篆的传承与创新》、《赵之谦北魏造像法入篆探微》、《蜾扁精神与吴昌硕诗文题跋管窥》等系列文章,对于提升创作意境大有裨益,一如唐张怀瓘《书仪》云:“夫翰墨及文章至妙者,皆有深意以见其志。”
观建春书作,在经历多年的临摹积累和创作锤炼,无论用笔、结字虽有古人痕迹,经其手融洽,吐纳出自我的气息。下笔充满自信,把铸闻和刻石变成有血有肉的笔墨神采,峻爽、率真、尚朴,轻松而不乏凝重,率真能不失精微。铸胸臆于笔墨,气质修养洋溢于纸上,点画充满着生命的气息与活力,可以感受到他对书法的深层体验。发挥篆书多变的优势,每件作品作为一个单元,相互之间既有共同点,又各见风采趣味。由书及印,顺理成章。建春篆刻受汉印、北魏造像刻石沾溉,近取邓石如、吴让之,印从书出,变化生新,追求大气、自然、拙朴的格调。
刘勰《文心雕龙》创作论中提倡“玄神宜宝,素气资养”,方能达到“水停以鉴,火静而朗”的“虚静”心理状态,实现“无扰文虑,郁此精爽”的目的。在当今物欲喧嚣的社会中,个人要培植一条远离世俗尘嚣的绿色隔离带,构建“私人空间”,个中玄机即是一个“心静”。心静方能腕实,腕实方能指稳,指稳方能使心中所思发于毫端,写出胸中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