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文辉
谢云少时随父习书,临颜、柳二家,父亲要求孩子写得正而不板,杜绝馆阁媚气。中年后广临隶、篆,在甲骨、金文、汉碑上下过苦功夫,存朴去华,不袭其貌。他说:“殷的文字,远古的梦。多么遥远又那么亲近。”(谢云《笔潮》)“生命微微地睁开眼睛,那眼前是多彩的虹。”(谢云《古文字的梦》)诗的语言背后是沉思、汗雨,点燃起希望的金焰,探幽索隐,挥毫筛选。又回到螺旋上升后新的零点,再迈步苦旅。不断求“变”,在多变中积淀个性的顽强,梦绕当代人风采的新境,流射出中华书艺之新光华。
最近十多年里我留心观看谢云书作,只要比较一下若干字的灵动与即兴效果,跟昔年相对规整之作的差异,一目了然。他现在写一两个字,在布局运笔上,大都谋篇深虑,达意方罢。很少一挥而就。他从不拘泥古法,只信守方向对头的“变通”。把自己放到书法长河里思量,游心无垠,观往察来,味究微玄。谢云作书多变的核心是“道”——在挥毫中精神状态的自在与忘我。“非道非极,自名自我”(清龚自珍)谢云又善以诗度书。书家可以不是诗人,但生活与作品不可无诗味。悟得此点,动力便源源而生。风格是一条河流,水在更新。河水改道,贵乎天成。变中有不变,是性格加环境,机遇凝成的命运使之然。这“命运”无宿命唯心之意。
谢云向古人书作学习,俯视仰观,是幸福。童心出窍,天真烂漫处,以不经营为经营,脱掉借来的前贤衣冠,向往无态具众美妙境,尽力躲开求态失态的泥坑。
画意的介入是谢云“变通”的又用。书画同源,方块字1500年来无大变,发展到极致。返书为画,返祖实验,少数人为之,是一条险道。群起而趋之便是灾难。把字还原为画是行不通的。但用画的笔法与意境来丰富书法,谢云的求索很有意义。他不是再现物象,在布白、结体、造型上求有画意而不用绘画手段,掌握主动,不走过头(过犹不及),一到危崖即煞车。在干湿、浓淡、粗细、枯润,行气贯通,斜不失正。从读画中得意忘形,为东方审美重要特征之一。谢云对此三致意,去喧嚣,入沉静,风流韵发,写字即写人生修养,青灯映照苦心人。
在法度中洒脱,以行草为主干(或称笔格),打通诸体间的隔墙,篆情隶味渗入点画。如有关篆书和骆公的几首诗——行书之作均可见端倪。
最堪注目的是,谢云在画布上用丙烯颜料写字,平面之挥,笔、力、韵、锋、色浑然变通相融,点画间真气流衍,“众妙攸归,务存骨气”(唐孙过庭),造型不与人同。真是书法创作“变新”之作,也对证了孙过庭书论的“思虑通审”之为用。中国书法的工具材料,除常见书写于宣纸,刻骨、铸铜、书帛、写竹木简,都是书法的造体。谢云独创试油布、油彩材料的新效果,有助于打开视野。(谢云捐赠中国国家博物馆作品有20幅写于油布、油纸上。)
经过半个世纪的摸索,谢云悟得不断更新和艺外求艺,是东方文化立于不败之地的重要传统。书家创作过程的劳动喜悦,即艺术对艺术家最丰厚的报答。他从不敢以学者自居,每对中青年论书,必以书家首先是学者相勉。沉思时如痴,挥毫时若狂,逐渐积累筛选出自己的面目。刚刚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谢云书法》,是奉献给读者的新成果——心血凝成的蟠桃,也显示谢云的书法发展是乍入中年(虽然他已将近古稀之年),处于积累力量时期。工作、读书、临池,书内书外的艺术准备、推进,决定下一“象”飞跃的成果。澄怀味象,可塑性显而易见。短文代酒,洒于鞍前:“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