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巫昂
有一天,我去邓英家玩,临走前,她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她自己收的紫苏种子。紫苏种子有类迷你的东北水果“姑娘”,黑籽之外,覆盖着薄薄的一层膜,那是种子用来自我保护、不解为何物的覆盖物。我把种子放在书架上,搬家后放在厨房的第二层抽屉里,想等到来年开春再播种,那里还有王小妮给我特地快递来的关键词植物种子,以及她的朋友从北欧带回来的万圣节南瓜种子。
有些人能给你浪漫瞬间,比如她们。
另外一天,我在家无所事事,收到邓英发给我的一条短信,她说:“外边鸢尾花开得正好,快要下雨了,没什么事,我就关好门窗准备睡了。”这条短信我印象甚深,比方说我吧,写了这么多诗,从未给朋友发过任何一条如此充满诗意的短信。我们一起去景德镇画和烧过瓷器,她是个作息规律的家伙,上了发条一样,按时上床,按时起床,起床后按时去旅馆隔壁一家面馆吃咸菜鸡蛋面。坐的位置永远是那个,点的面也永远是那款,连跟老板打招呼的模式都跟前天一样,她的生活充满了有规律的痕迹。她带我去买泥胚,选了一些小茶杯、茶壶和茶叶罐儿,我们还在另外一家买了上色的颜料和画笔,我相信她做这一切时,拷贝了她前三次去景德镇的流程。我极少看到她特别低落或特别亢奋,像个老式怀表一样。
画瓷器的时候我总是走神,因为还没想好到底要画什么,她则持续稳定地画她的那小人儿,市井的、稚拙的、有的在做早操,有的在遛狗,有的望着天,或者站在一座儿童化的假山边上。我从朋友胡赳赳嘴里,知道邓英的画风可以归类为“稚拙派”,当时我又追问他:“比方说谁?”他回答说:“卢梭。”
那就对了,卢梭是我最喜爱的画家之一,我对他一见如故,他身上没有经由美术教育洗弄过的匠气,或学院气。邓英的作品也是如此,我第一次去她的画室,对她的画儿一见钟情,大概我脑海里分不清各种美术史的术语,也没有什么规则,也不懂什么叫做学术价值。完全不懂,只能靠直觉去分辨。一百多年前那位四十岁退休后才成为职业画家的卢梭先生怎么成为一个画家的呢?他只是喜欢画画,不管有没有上过美术学校都按着自己的心意去画,他画旷野中,一只狮子在皎洁的月光下闻着睡着的吉普赛人,这到底能解说出什么意义?完全没必要,对天然而来的作品,过度诠释简直就是犯罪。
站在邓英的画跟前,就有很多幼儿园小朋友跟小朋友之间的对话。这大概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体其实已经长大的儿童共同的毛病吧?我知道她要画什么,森林里毛茸茸脸的猴子,猴子背后几片肥厚的芭蕉叶,一张奇怪的月亮人脸,那转瞬即逝的世界的碎片,那种容易让人恍惚期间的景观,脆弱的乌托邦。
好吧,一滴露水是怎么击中池塘边上的草叶的呢?就是那种感觉。
我们从景德镇带回来很多东西,光是用泡沫塑料和草包扎那些瓷器,就费了很多功夫,我从景德镇回了厦门,让她一个人打包装,我知道,在打包的过程中,她的机械人格必然呈现,每一件都要裹足够多层的泡沫塑料,以及用足够厚的草包好,帮着打包的那位景德镇妇女,一定低头干了整个下午,她写在外包装木箱上的字,每个都均齐,每个都指向了恒定的内心。我都想跟她说:“如果有人愿意给你做个心情的心电图,她会不会得到一根直线?她会不会惊慌失措?因为人,实在不应该有直线一般稳定的情绪,永远稳定的表情和语速。”
是啊,这个长得有点儿像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的中国女人,眉毛浓厚,大眼睛,嘴唇的轮廓相当分明,以及肤色也有些亚热带。她站在画室围着围裙,戴着袖套,跟个工厂女工一样,到了该做饭的点儿,就去了画室一角的厨房,有时候做面包,有时做个粥,晚饭一定吃得非常少或者不吃,因为饭后不久她就又要上床睡觉了。外边的世界发生了些什么?那些男人们在倒腾些什么概念什么主义什么画派?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她是个主妇版的弗里达,拥有女人体的卢梭,这样说就太男人和主义了,我只好重新来一遍:有些女人画画跟写诗一样,来自内分泌的需要,如月经之规律,如新陈代谢之有规律可循。
她的画儿跟她自己天然的存在分不开,这存在既富有规律,又充满浪漫意味。她嫁给了一个高大的东北爷们,所幸他不是画壁画的里维拉,所幸他们的婚姻生活里面没有那么多戏剧化元素,他们在厨房里倒腾出来的不是混合着夸张剧情的鸡尾酒,而是五味子泡出来的药酒。我尝过一口,五味杂陈,但还没有到达让味蕾爆炸的程度。
她有个画儿一直高悬在画室的顶顶角上,挂得高是因为比较大。我非常喜欢那张画儿,画的是一群人类和各种动物,比方说马、大象和猴子,在迁徙。背景暧昧不清,有些像末日又有些像寻常一天,它们为什么要迁徙?问这个问题就成了话太多,只是,画画的人安排说,这些人和这些动物要一起出发,去往未知的地方,过未知的生活。他们的神情没有丝毫惊惶,动作也绝不夸张,好像在云中漫步,和缓而匀速,就跟画他们的人脸上常见的神情一样,如果你觉得这种赶路迁徙的状态,你应该露出漂泊的神色,或绝望与黑暗,那就太肤浅了。生活难道没有告诉你,戏剧化,是一种做作,把绝望写在脸上的,那是表演性人格,原始人大叔在岩洞里吃饱了没事干所画的一切小人儿,都那么从容不迫,哪怕他们在打仗,在背负命运之安排。我喜欢这么从容的末日,地震来了,不过是山塌下去一些角,本不该存在的公路彻底消失,太阳光还在,月亮还是要按时从地平线上升起,沿着固定的路线行进,你还看得清大自然的轮廓,这本身就值得庆幸。
我坐在天色渐黑的房间给她写这个不知所云的短文,我觉得词穷,不久前一位新认识的年轻画家跟我说:“从前我喜欢龙飞凤舞的书法,现在则懂得看弘一法师的字,我终于明白他的字,味道在哪里。”
一个像邓英这样的大人画孩子一样的画儿,她大概是一开头就知道那味道在哪里,那个黄金分割点在哪里,她也一定会稳定地奉献给他人一些神秘的启示。所有人为的、人造的事物消失后,有个周而复始的时钟还在走动,它的滴答声长眠地下的我们也许再也听不到了,但一定会有另外一些更敏锐的耳朵听得到,听得到,并且不一定要写下来,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