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君匋(1906-1998)
江浙是我国东南沿海的文物之邦,地灵人杰,名家辈出。
近20年来,书画金石界名人的艺术院、纪念馆之类在全国范围内纷纷兴起,这是新时代民族文化事业兴旺发达的标志,社会舆论无不为之叫好。一般一人只一馆,唯有浙江一人两馆者颇为不少。例如:吴昌硕在安吉、超山两地有馆,沙孟海在杭州、鄞县两地有院,钱君匋在海宁、桐乡两地有院。
一般说,这种馆、院都是在该人过世后建立的,钱君匋先生是个例外。早在1985年,钱老即将其生平所收藏的书画、印章和其他文物4千余件捐赠给故里浙江桐乡县,县政府特为建钱君匋艺术院来保藏这批珍贵的文物。印中有晚清三大家(赵之谦、吴昌硕、黄牧甫)的印近500方,古玺印及历代印人印存100余方。书画有明清诸大家(文徵明、徐青藤、陈老莲、华新罗)作品以至近代刘海粟、徐悲鸿等以千计。该院占地约半公顷,建筑面积达13000多平方米,规划颇为宏伟。该院于1987年11月10日开院,贺客盈千,十分隆重。第一任院长,即由钱老自己担任。由于馆内同人的努力以及各地书画界的重视,该院不但藏品续有增加而且经常开展学术活动。
11年后,钱君甸艺术研究馆又在钱老的故乡海宁市西山山麓建成。该馆是1995年奠基,1998年5月9日开馆。该馆是一座设计别致、设备先进的现代化艺术馆,它以收藏、研究钱君匋艺术作品为主,并开展各类艺术品的研究与展览。所藏千余件精品,均为钱君匋先生捐献出来的,如明代董其昌书法等。
钱君匋(1906—1998)的名号很多,君匋是其字,后以字行。偶作今匋,见“终老画师”印。早期的名号有玉堂、玉棠、豫堂、敬堂、涵、冰壶生等,晚年多用午斋、塘、午斋老人等,其斋称则有抱华精舍、无倦苦斋、新罗山馆、丛翠堂(见《丛翠堂藏印》)、海月盫(见“上水船夫”印)。
1963年,我曾在西泠印社见过钱老。直到文革中期,才由他的高足孙正和领我登门拜访。此后,每年至少趋谒五六次。蒙他不弃,以忘年交视我,颇赐优渥。有一次他对我说:我之所以取“无倦苦斋”为斋名,因为我收藏赵之谦(无闷)、黄牧甫(倦叟)秘吴昌硕(苦铁)三大家的印章500方左右,故各撷一字以为名。合起来看,“无倦苦”的意思和我的乐天性格也很贴切,所以我很喜欢这个斋名。文革期间,造反派揪斗我。有人发言中说到我这个斋名,竟变成我的一个罪名,真是捕风捉影!原来,“无倦苦斋”四个字上海人读起来和“无权可抓”一样。上海音乐出版社是我创办的,公私合营后我就靠边了,当然就无权过问了。(他说到这里,我想到这太巧也太滑稽了,忍不住笑了起来。)幸好,那时我是低头站在台角挨斗,他们看不到我在笑,否则就糟了。说到这里,钱老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了。他取“抱华精舍”的意蕴,我曾问过他,他没说,而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地告诉我一个没人知道的斋称——“新罗山馆”。钱老收藏有一套十分精妙的新罗山人书画册页,世上少见。每当他展卷拜观,其艺术享受像使人飘然如仙一般。
钱老的籍贯,一般书上都写浙江桐乡县。其实,以海宁市更为妥当,因为他祖上都居海宁路仲,到钱父才移到附近的屠甸(属桐乡)去经商。钱老在1954年以前的作品,大都署海宁。尤其一方“夜潮秋月相思”印,边款有“故里海宁”字样。所以,如今在桐乡和海宁都有他的纪念馆。 据《篆刻家的故事》(吴颐人等编):钱老幼时曾就读于寂照寺内的桐乡屠甸镇小学。这所学校教室的外廊是用一尺见方的青砖贴面的。这时,钱老已开始临写字帖了。他不满足在学校簿子上写大字,嫌那不够大。所以,他从家里带来一把棕帚,蘸了清水在砖上写大字,每砖只写一个字。从头写起,写到后面时,前面已经干了,又可从头写了。级任老师很关心他,还要他能大能小,介绍他写《灵飞经》小楷。
钱老在家乡时,对于美术、书画、篆刻等就已经十分爱好。由于孙增禄、徐菊庵两位乡贤的教导,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关于这两位启蒙老师的情况,当年钱老曾详细告诉我:孙氏字两陂,比钱老大20多岁,以中医外科为业,书法、篆刻以外又精音乐与围棋。徐氏名容,后以字行,比孙氏略小,对金石考古与书画均有相当水平。由于钱老在治印方面竿头日进,到他准备离乡去上海深造时,两位老师反而各求钱老刻两方印,以为纪念。为孙氏刻的是“孙增禄印”与“西陂高兴”,为徐氏刻的是“徐菊庵印”与“殳山外史”。
17岁那年,钱老考进了上海艺术师范学校。这是由丰子恺与刘质平等创办的,又称上海专科师范学校。弘一法师李叔同,也在该校兼课。那时,他看钱老的书法与篆刻都不错,就十分注意他。为了加强钱老的骨力,避免柔弱,所以特地把《龙门二十品》的《始平公》介绍给钱老。在校时,他与装帧家陶元庆同一寝室,所以他也开始干起装帧来。因为装帧,和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郁达夫、郑振铎、叶圣陶、夏丐尊等往来都很密切。毕业以后,就留在上海工作。
前些年,经常听到“三连冠”的名词。我觉得,在金石书画界,也有一个“三连冠”,那就是从
李叔同、丰子恺到钱君匋师生相连的多才多艺。钱老有八绝:篆刻、绘画、诗文、音乐、书法、装帧、鉴赏、收藏是也。台湾《印林》第55期为钱君匋专辑,其介绍即从《钱君匋博才多能》为题。
若论书籍的装帧艺求,钱老可称元老。在上海做学生期间,他就开始了探索道路。由于各方面学养的氤氲,艺术逐渐成熟。 1925年,他放弃在杭州艺术专门学校图案教授的职位,进上海开明书店任音乐美术书籍编辑兼装帧设计。先后为茅盾的《小说月刊》、叶圣陶的《妇女杂志》、周予同的《教育杂志》以及众多的文学名家著作设计封面、题头、尾花等。由于声誉甚隆,有“钱封面”的雅号。以至有书商登广告,凡作家能求得钱老设计者,愿多付 15%稿费。这方面的工作,后来虽然较少,但仍一直延续到90年代初。全部作品未经统计,大约在4千件左右。
在20年代,钱老即开始学习作曲,从师刘质平教授,并得到弘一大师的青睐。他所谱写的歌曲,深获城乡青年男女的喜爱。90年代,曾在上海两次举办他的作品演奏会,听来清纯直挚,和他的新涛属于同一个文化层面。他从30年代初开始写新诗。1928年为替一位贫苦学生交学费,曾结集为《水星座》卖给出版商,一时传为佳话。集中作品,有些后来被作曲家谱为歌曲。
关于钱老的治印概况,他自己在《钱君甸刻书画家印谱》的序言中,曾有极简要的自述:“我开始刻印,得同里著名书画家孙增禄、徐菊庵二位长者的诱发。后到上海读书,又拜识了吴昌硕先生及丰子恺老师,从此对于刻印,便决心作为我在艺术上一种探索的对象,没有间断,直到如今。”该书系收集他为我国一大批著名书画家所刻的印,如黄葆戊、张大千、沈尹默、潘天寿、唐云、来楚生、黄宾虹、谭泽闿、李健、吴琴木、陆俨少、田桓、吴湖帆、朱屺瞻、张聿光、沈迈士、叶圣陶、茅盾、郑午昌、张宗祥、郭沫若、石鲁、丰子恺、方济众、谢之光、林风眠、陆维钊、戚叔玉、沈之淳、周昌谷、周沧米、叶公绰、江丰、赖少其、容庚、费新我、叶露园、潘伯鹰、叶恭绰、钱镜塘、杨应修、陈从周、胡问遂、尹瘦石、张雪父、苏华、丁茂鲁、林曦明、张充仁、沙孟海、承名世、尉天池、卢坤峰、马国权、陈子毅、黄罕、黄永玉、王康乐、郁风、李苦禅、任政、王传焘、亚明、黄胄、朱关田、应野平、关良、李可染、宋文治、刘旦宅、糜耕云、洪丕谟、周慧珺、张大壮、陆抑非、吴长邺、张星阶、舒传熹、刘海粟、简庆福、颜文墚、施南池、徐伯清、陈秋草、赵丹、程及、萧平等。应该说明,这些远非全部:其只名号无姓者,不敢妄断何人;此册系87年出版,其后刻者未收;有漏列者。篆刻艺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与书画关系十分密切。所以,能为囊括从民国至解放后的许多书画家治印,恐亦罕见其俦矣。
钱老的篆刻,最初是从秦汉玺印入手的;到上海后曾亲聆吴昌硕的教诲,汲取其粗头乱服的残缺美;同时,他又喜欢赵之谦、赵叔孺、黄牧甫的神韵。终于,创造出工放兼容,风格多变,时出新意的风格。他尤其喜欢大印,以为大印不易刻,但刻得好,形助其势,气象磅礴。1985年,曾梓行《钱君匋刻长跋巨印选》一册,以此为选题自古所无。清中期以来,印人提倡“印外求印”,故而研究金石铭刻之风甚盛。钱老喜欢收集金石资料,每以之人印。又每取楷、隶作印,参以适当的人为残损,很具金石韵味。(见印例100—103)
钱老对边款十分重视,认为这是印学艺术的重要部分。上述以“长款”为题的印选中,有用隶书刻款189字者(见“夜潮秋月相思”印)。印款上,文章则典雅富瞻,诗词则满把珠玉,足见钱老在文学上的修养极高。如“钟声送尽流光”一印,亦为刻五面长跋。其文如下:“余幼居屠甸寂照寺西,昕夕必闻寺钟。及长,客杭之吴山,山寺钟声,或透晓雾而荡漾枕衾,或随暮霭而飘堕几席。暮年,徙沪之澄衷中学,讲舍之侧,有层楼巨钟,憩迹其下,至移十霜。报时之音,晨昏不息。1937年秋,日寇侵沪,仓皇离校,奔流湘鄂等地,不复再闻钟声。翌年还沪,寓海宁路。每值南风,江海关巨钟犹可隐约而闻。溯自幼而少而壮大,钟声送尽流光,回首一事无成。今老矣,初明成事之途,唯与工农结合。壁间小钟滴答,促余践之,余决尽余年以赴。1953年冬,君匋刻并记。”
由于钱老的书法各体均能,造诣极高,故真、草、隶、篆在边款中均有之。其中,尤以草书为最特长。1995年出版之《钱君匋印跋书法选》中,共收草书75页(占全书之40%)。其一种电闪雷鸣的气势,抑扬顿挫的韵律,给人以极深的印像。
钱老著作等身。仅以印学论,早在1944年,辑自刻印成(钱君匋印存);1954年,又成《君匋印选》;均系二册。1960年,辑所藏赵之谦印成《豫堂藏印甲集》;1962年,辑所藏吴昌硕印成《豫堂藏印乙集》;1966年,辑所藏黄牧甫印成《丛翠堂藏印》。1961年,自刻《长征印谱》;1979年,出版《长征印谱重辑本》。1963年,与叶潞渊合著《中国玺印源流》。1981年,出版《钱刻鲁迅笔名印谱》。1992年出版《君匋艺术院藏印集》,书前有长篇论文《谈印随想录》。 1988年,出版《君匋谈艺》。
钱君匋自幼临池,积80余年的功力,真、草、隶、篆无不佳妙。晚年喜作木简书体,古韵盎然。草书则开合谨严,气势纵横。论者赞为“把晋人之韵、唐人之气、宋人之意、明人之恣肆,冶为一炉”。隶、篆亦时出已意。能画,以花卉为主,偶作山水,尚未见有人物画传世。昔年曾告,学生时代也曾作人物画,自感神韵不发,故弃之。所作画,笔墨清逸。也曾学过西画,其学识实乃装帧艺术基础。
边款中之文己见上,今再引两首诗于下:“田田”印款:“莲叶田田绿涨天,莲花玉立弄清妍。莲塘秋色新来好,更听吴娃唱采莲。”
“气象万千入画中”印款:“九日登临一径风,龙门高处啸晴空。滇池百里开胸次,气象万千入画中。”
钱老一人的藏品可供开两家院馆之用,可见其了不起。藏得多,自然眼界高。我在那些年常把断不下来的印带去听他的鉴定,真是大有水平。有的印他需要,我就请他留下,求他和他的弟子给我刻几方印为报,真是两得其宜。他在音乐方面也有许多著作,是音乐出版社的副总编辑。此外,他是西泠印社副社长,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上海文史馆员。曾赴日本、美国、香港、菲律宾、新加坡讲学,一时倾动,载誉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