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祥(1882——1965)
西泠印社在文人结社中是以印为核心的,可是在社长中,却有一位与印无关的人。解放以后的首任社长张宗祥,是个渊博的学者,文史考古不用说了,诸如医药、戏剧、书画等都很有造诣。尤其是地理,他在本世纪初就开始教这门课了,那是1902年在海宁的开智学堂的事。可是,对于印学他其实是不懂的。近年来出过多种张氏的纪念册,其中也都没有与印有关的文章。
那么,怎么会选张宗祥任西泠印社社长的呢?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大概是由于他在当时非凡的学识、资历和社会地位之故吧。举两个例子:已故的教育界老前辈曾任浙江大学、杭州大学校长的郑晓沧先先生,是张氏的学生,他有《悼念张师阆声》诗四首,兹录其一:“壮岁声华盛,耆龄乐事多。挥毫今北海,雠简老西河。欢笑堂前语,狂吟醉后歌。如何俱寂灭,一往叹流波。”还有,曾任蒋介石秘书长数十年,有“文胆”之称的陈布雷,也是张氏的学生。在 1941年,适逢张宗祥花甲之寿,许多学生要给他设宴祝寿。张老认为:时值抗战,乃国家多难之秋,不宜如此辅张。建议大家写些回忆文章,他就很高兴了。当时,陈布雷写了篇《和风篇呈吾师张阆声先生》,兹摘一段在此:“余年17,始入吾校,从张先生习本国地理。地理故为艰枯难治之学。张先生以俊爽之文字,自编为讲义,面目乃迥乎不同。其述疆域沿革、人物盛衰,则历史也;考山川制度、郡县因废,则讲政治也;言历朝兵争,胜败进退,则讲军事也;究食货盐铁,产物分布,则讲经济也;又咏益之以胜迹、名贤著述,俾发思古之幽情,则授文学与音乐也。学生则目追神逐先生之讲论,餍乎其心,有味乎其所学。下课之钟一呜,乃始收视返听,自悟其为讲地理焉!”妙哉!有这样的地理先生,怎么不让学生感念终身!
其实,选张宗祥当西泠印社社长也不是毫不搭界的事。一来,西泠印社的宗旨是“保存金石、研究印学”(见《西泠印社成立启》)。张宗祥对金石和碑版之学,是颇有研究的,兼及古器物如古玉与陶瓷等。在张氏的著作中,即有《说玉》、《玉杂说》、《说瓷》等。第二,西泠印社社员的特点,大约都兼是书画家。在这一点上,张氏可是大大有名。
张宗祥(1882--1965)原名思曾,号冷僧,字阆声。少年时,为文为诗曾用支那志土的笔名;年17岁,读《宋史·文天祥传》,敬其为人,故改名宗祥。由此可见,张氏从小就是有志向的血性男儿。后因曾得一柄明未举人周宗彝毁家抗清所用武器铁如意,遂用铁如意馆名其所居。浙江海宁人。
1902年,与表兄在海宁创办开智学堂。翌年,在桐乡县学堂教史地。1905年到1909年,先在嘉兴的秀水学堂、嘉兴府中学堂任职,后到杭州的浙江高等学堂、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等任教。
1910年,赴北京庚戌科殿试,成绩一等,后历任大理院推事等职,加四品衔。辛亥革命后回杭州任职于浙江教育厅,主管中学部。1914年赴北京,任教育部视学。1916年参加反对袁世凯帝制运动,助蔡锷从京脱险。1919年兼任京师图书馆主任,在这三年中遍阅馆藏奇书。1922年回杭州,任教育厅厅长,并努力于文澜阁《四库全书》的增补。1925年,任温州瓯海道道尹。文革中,说他是前清道台,坐八人抬的大轿,即由此“道”而致,实是误传。
1927年为商务印书馆等编书。1931年任平汉铁路秘书。抗战期间,先后任职于交通部及中国农民银行,并负责《四库全书》的转移。 建国后,任浙江图书馆馆长、省文史研究馆副馆长、中国美协浙江分会副主席。1963年,任西泠印社社长。
京师与浙江的图书馆馆长的职务,对张宗祥来说是最称心的工作。而他一生中最为人称道的两件事,一为对杭州文澜阁《四库全书》的增补与保护,二为曾经手抄古籍六千余卷,真是古今一人。 《四库全书》的编纂,始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经十年才完成。共收书3461种,79309卷,分经、史、子、集四部,内容极为丰富,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巨著,非太平盛世并由政府出面是无力完成的。成书以后,为免战乱与灾难之毁坏,故先抄四部分藏于皇宫内的文渊阁、圆明园的文源阁、沈阳的文朔阁、热河的文津阁,称为“内廷四阁”。后因乾隆认为江浙是人文的渊薮,所以又续抄三部,藏于杭州的文澜阁、扬州的文汇阁、镇江的文宗阁,称“江南三阁”。江南三阁的其他两阁后皆毁于兵火,唯文澜阁独存,但也毁散甚多。虽经前人(丁丙、丁申、钱念劬)搜集与增补,所缺仍多。
张宗祥1922年自京回杭任浙江图书馆馆长。翌年,即着手增补文澜阁《四库全书》之事。由于他曾任京师图书馆馆长,所以派员到北京抄书有许多便利。张氏亲自出面募集款项,组员赴京抄书,自己总其大成。这次抄补共得书217种,4497卷。因丁氏当年所抄不规范,错误不少,所以又重新校补了213种,5660卷。这样,才使该书恢复了原貌。前后历时两年余,工作量之大,是不堪言的。抗战时,日本人占领了杭州。当时,张氏任文澜阁《四库全书》保管委员会主任委员,他也是费尽心力为该书的转移与回迁做出了贡献。伟哉张公,即此一事已可载入史册了。
关于张宗祥的手抄图书,既是学习方法,又是保存善本书,还兼练毛笔字。有此三件好处,所以
张氏自青年起开始抄书。据宣大庆的《张宗祥及其书论》:“先生一生访寻孤本、善本,日写一万五六千字,多时日抄可达二万四千余字。不论溽暑、寒冬,终年如此。一生抄校古籍,车载船运近万卷。”又据张氏的女儿张珏的《铁如意馆手抄书目》引张氏自撰《手抄书目·前言》:“胜利还都,在南京时一度会集清点,计少三干九百余卷,如《太平御览》之类。所存仅二千数百卷。”依此计算,则张氏抄书总数达六千多卷,真是世上罕见。张珏又称:“父亲刻有‘手抄六千卷楼’及‘著书不如抄书’图章,说明老人家对抄校古书的努力。”
对于书法,张宗祥起初是从颜鲁公入手的。30岁左右,则肆力于李邕的书风,又兼习汉隶、魏碑。其中,尤其刻意追求李邕的书势,行草书喜用硬毫,行笔有力而灵活,气势飘逸而又苍劲。喜以行书笔法作楷书。其草书,讲究起讫分明,不喜刻意连绵。我曾见过他作书,运笔如快马人阵。笔力所至,若黄叶之舞秋风。有一种特殊的韵律感,使读者如聆仙乐。传世作品,大部分为行草或行楷,少数为楷书和草书,其他书体罕见。
张珏曾作过一篇《爸爸的书法》兹录于此:“爸幼年受他外祖父的影响爱书法。初习北海,临明拓《思训碑》,复临《麓山》《法华》诸碑。以为力薄,遂临《龙门造像》<张猛龙碑》,兼习汉魏。17岁参临小楷《麻姑仙坛记》。22岁得旧拓《淳化阁拓》,始习行草,闲临《争座》《三谢》《大麻姑仙坛记》等帖。自34岁起至38岁,各碑参互临习。爸一生大小楷、行、草书无所不能。每应人之请写条幅、对联或屏,总是走笔如飞,一气呵成,腕力至老不衰。”
张氏不但善书,对书学理论也很有研究。早在1918年,曾有《书学源流论》问世。此书对历来的碑、帖之争,并不偏重当时流行的碑学观点,而是各揭其利弊,立论比较中肯。此外,尚有《论书绝句》之作,后由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印行,《张宗祥论书诗墨迹》于 1995年出版。书后有张氏的关门弟子宣大庆写的《张宗祥及其书论》,颇为详尽。其他论书著作,尚有《论昔人书法》《临池随笔》《校淳化阁帖记》等。由于所见古代名贤墨迹既多,自然擅长鉴赏。沙师孟海尝云:“对古书画的气韵、墨色、纸张、装裱触手即知,固不必验其题识、印章,然后才能品第也。”潘天寿、陆维钊对此也十分佩服。三人皆执弟子礼。
张宗祥也能画。从传世作品看来,以山水为主,兼画花卉。据张氏女儿张珏所写《谈谈父亲多方面的爱好》:“父亲学画自40余岁开始。那时,他在上海,每日抄校古书,有暇则学画。临摹古人名迹,摹拟唐、宋、元、明、清诸家山水。曾临《卢鸿草堂十志册》。摹拟资料除珂罗版外,朋友蒋益苹、蒋聪车、周梦坡都以真品、精品相借。又有张大千兄弟、徐悲鸿、黄宾虹相与议论研究。”可知,张氏的绘画其实并无师承,纯出临摹古人。当然,友朋的切磋(还有经亨颐、陈师曾、傅抱石等)也很重要。
当年,张老将16幅画交杭州书画社装裱,那几日围观人之多成为杭城一景。待我赶去已经收掉了,不胜惆怅。以后,在《冷僧书画集》《张宗祥先生纪念册》《纪念张宗祥先生诞辰一百十周年纪念册》、浙江文史馆的《馆员书画集》等书都收有张氏的画作。
张宗祥又是个诗人。上文曾述及他的《论书诗》,还有《铁如意馆题画诗》。中国的各种艺术,如能多品类综合,自然水涨船高而进入更高境界,张公即是一证。
张氏在少年即被誉为“奇童”。他的回忆文章称:“少时为诗,崛强不就范。忆13岁时与诸同学拈题分咏,予得‘探明月在手’。句中一联云:‘擘开蛟室千层浪,捧出龙宫一颗珠’。迄今思之,一何可笑。”
抗日战争期间,张氏长途跋涉人四川。一路所见山川、文物,遂以诗记之,著有《游桂草》、《还都草》、《归杭草》、《入川草》。张氏曾自己整理其诗作,编为《铁如意馆诗草》。
关于张氏的诗,吴甲原曾有文以记之:“冷叔诗极自然,信手拈来便成佳作。昔在武汉,连朝寒雨。冷叔作泼墨山水雨景一幅,既竟,走笔题曰:湿云搁雨昏难辨,树影连山望不清。不是笔端多雨景,近来天气未曾晴。”
少年之时,张氏好作艳词,曾积100余首。吴甲原氏称:“冷叔少年时代必为唐伯虎式之人物,而能发于情止于礼者。”少年之作,后不知何往,仅存《茶花女》一首。到了晚年,他又开始写词,常与沈尹默相酬答,均用《临江仙》来填写。
张氏有《八十书怀》一首,中有句去:“书宗北海轻难拙,画愧南田俗莫医。适欲醉吟偶天趣,非唐非宋乱题诗。”
张宗祥对文、史、地、书、画、诗以及瓷、碑帖诸领域的成就略如上述,下文拟及其他。
张氏童年住在浙江海宁硖石镇西寺桥头,当时喜欢吹弄凤凰箫。可见,对于音律是自幼的爱好。他到杭州赶考,还带箫去。每场均早早完卷,就在西湖边吹萧以怡情自乐。
他到北京工作期间,对京剧与昆剧都十分喜爱。他常对家人称道梅兰芳的《嫦娥奔月》、杨小楼的《林冲夜奔),以及北昆韩世昌、白芸生的演出。到了上海、杭州,他又迷于南昆。那时,“传”字辈的演员才十几岁,先后以仙霞社、新乐府之名在大世界演出。张氏经常带了曲本去听戏,还请演员到家里来研究。后来,曾撰《中国戏曲琐谈》一种。由于他文学水平高,所以懂戏之后就开始编戏了。1955年,曾编《马二先生》以参加对吴敬梓的纪念。又曾帮助浙江昆剧团挑选上京演出的剧目,参加对《十五贯》《浣纱记》的改编。为配合新婚姻法的宣传,曾编写过京剧《卓文君》。1958年,又编了《荆州记》,批判关羽的自高自大。
因他曾校勘、抄录过许多古代医药书籍,所以颇通医道。他在《浙江历代名医录·序》中写道:“宗祥自30岁后,始纵览医药诸书,又周旋于当世中、西医之间。若郭沈粹甫、张简斋诸友,相与讨论得失。50岁后,始敢诊断处方,迄今又30余年矣。每遇险证、危病,诊后归来,彷徨室中,至忘寝食。”我的专业是中医,在收藏中亦以古今医家墨迹处方为全国私家之冠。我曾藏有张氏处方三纸,今录其一如下:
孔巧珍同志,女,35岁。10月28日。二服。胃酸过多,时呕酸水,经亦不调。脉右关滑细,舌苔白腻微黄。焦苍术二钱,炒枳壳三钱,炙鸡金三钱,全当归三钱,制川朴钱半, 焦六曲二钱,法半夏三钱,炒淡芩二钱 张宗样
张宗祥过世后,各界的挽联、悼诗很多。兹录西泠印社同仁的几件如下: 马一浮挽联:“嗜酒见天真,醉后清言犹在耳;写书成性癖,生前珍籍已惊人。”陆维钊先生挽联:“频年典吾浙藏书,勘乙丹黄,每话文澜思手迹;余事熟艺林掌故,兼通岐扁,不徒翰墨见心期。”陈叔通悼诗:“六十年前赋鹿鸣,晚逢赤运放光明。异书影写堪传世,医学精研为养生。已是耋期勤未倦,骤婴恶疾酷无情。遥闻倚枕犹潇洒,大好人间正向荣。”
张宗祥过世后,先是成立了张宗祥故居(其实属于名人纪念馆系列),曾向全国著名书画家征集过作品。后来,在1997年4月3日,在张宗祥故居举行“张宗祥诞辰115周年纪念”大会,同时举行“张宗祥铜象揭幕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