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师(1880—1942)
在中华民族的浩瀚历史长河中,曾经涌现出许许多多的奇伟人物,犹如秋夜的繁星,数也数不清。众星之中,更有一些独立无双的人物,给后人的印象如光焰烛天,永不磨灭。清初,肖山人金古良氏曾拣自汉迄宋的各类人物,诸如才节、事功、忠孝、品性以至于奸佞等,只要是“人蔑与京者”,共40人,定为“无双”。他为每人约其生平,赘以乐府歌辞,兼绘其形神,名之曰《无双谱》。
在西泠印社近百年来的社员中,我认为称得上“无双”的只有三人:书画、金石、诗都臻超诣,均能开宗立派而众无异辞者,唯我首任社长吴昌硕;国学渊博,无所不窥,更通西方多国文字与学术者,则有马一浮;多才多艺,在许多领域中的成就熠熠耀人心目,富于传奇色彩者,则属弘一法师李叔同。
李叔同(1880——1942)的名讳,多至200多。在出家前本名息,幼名成蹊,学名文涛,别名广侯、广平,字叔同,一作漱同、瘦桐、叔桐、舒统、漱筒,自号李庐主人,斋称为醵纨阁。母丧以后,改名哀,又名婴,字哀公。留日时,改名岸,别署息翁、圹庐老人、惜霜、息霜、晚晴老人。出家以后,法名演音,号弘一。晚年,常自署朽人。
关于李叔同的籍贯,一般书均作“浙江平湖”,看来是不合事实的。据传记文学《弘一大师》的作者徐星平所撰李叔同的籍贯是那里提出:“祖籍是山西,籍贯是天津。”那么,何以有平湖之说呢?“因康梁变法失败后,李叔同曾刻制‘南海康君是吾师’之篆印而蒙受‘余党’之嫌,遂奉母携眷客居上海。不久,清廷于1902年在杭州补行庚子(19OO)科乡试,然应试者均应是江、浙生员,李叔同为就近应试,故报‘祖籍浙江平湖’。据李叔同侄孙女李孟娟推测,因当时的科举时代,是允许‘冒籍’的,尤其是家资万贯的豪门少年李叔同,花钱‘买籍’是不足为奇的。另外,其父李世珍在世时,在天津市郊宜兴埠和张兴庄,就有李家前三代的20余座坟墓。”
李叔同的一生极富传奇性。后人纪念他的诗文中,我最佩服“朱门年少空门老,一生身世一篇诗”这两句。
李氏的父亲名世珍,是同治四年(1865)举人。后以盐商发家,籍贯天津,祖籍山西。
李氏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虽然出身于巨富之家,然而其母是侧室,所以他自幼背上个“庶出”的阴影。其母即由于这个原因而对弘一要求很严,极力鼓励他刻苦学习。在这样的内因、外因综合下,弘一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十几岁时,即以优秀的八股文章得以进入天津的县学学习。随便学什么,他都希望得到好成绩,名列前茅,以博慈母一笑。于是,他的兴趣十分广泛,在文史、诗词、美术、音乐、戏剧等领域都是我国近代的重要开拓者。
21岁(1900)时,李氏与任伯年等组织“上海书画家公会”,并出版自己的篆刻选集《李庐印谱》及《诗钟汇编》初集。 22岁,人上海交大原南洋公学,与黄炎培、邵力子、谢无量等同受我国近代第一位美学大师蔡元培的教导,并得到民主进步的思想教育。1905年2月,母故。李氏因系其父68岁才得之子,未几父亡,故一生依赖母亲。母故,哀伤逾恒,幸至其年6月,自南洋公学经济科毕业后,得官费留学日本。他关心时政,参加孙中山之同盟会。他在东京上野美术专门学校学习西洋之绘画、音乐及戏剧。在日本组“春柳社”,上演《茶花女》。1911年学成归国,初任教于天津工业学堂。翌年,即移任上海城东女学,并参加南社。郑逸梅所编《南社丛刊》中,留有诗作。时陈英士创办《太平洋报》,李氏应邀主编副刊《太平洋文艺》及《画报》,内容丰富,闻名海内。后应经享颐之邀,到浙江两级师范(后改省立第一师范)任教图画、音乐。该校不但教师如夏丐尊、马叙伦、姜丹书等皆一时俊彦,学生中亦多如丰子恺、潘天寿、刘质平等杰出人才。1915年,又兼职于南京高等师范(后改中央大学),两地奔忙。在绘画、音乐上有许多成就,为早期将西洋绘画、音乐与话剧传人我国的重要人物,故有“吾国新文化先驱者”之美称。
1916年,李叔同于假期去虎跑寺试验断食,历时十余日,与马一浮过从甚密。1917年受居士戒,拜了悟法师为师,时常至虎跑寺习静。1918年,李氏39岁时在杭州虎跑定慧寺受剃度为僧。据夏丐尊回忆,弘一之出家实与彭逊之(著有《周易明义》)有一定关系。彭后出家于大慈山定慧寺,李氏曾观其披剃,当时即大感动。晚年驻锡泉州、厦门。讲经之外,悉心研究佛学,举办佛学教育,为一代之高僧。
据称,民国16年时国共合作,有主毁灭宗教之议,僧侣均恐甚。弘一招一师时之弟子宣中华(浙江共产党领导人)来虎跑寺深谈,主张“和尚这条路亦当留着”。宣氏后来对人言:“闻李先生言,不觉背上出冷汗。”自此,毁寺灭僧之说遂息。
抗战时,提倡“念佛不忘救国,救国不忘念佛”,并常写为书法送人,足见不忘祖国、人民之胸怀。1937年秋,抗战事起,南社好友柳亚子有诗寄弘一:“闭关谢尘网,我意嫌消极。愿持铁禅杖,打杀卖国贼。”战争紧张时,颇有劝其内避者。弘一决意护法,不肯他往,颜其居曰“殉教室”,并题诗以示决心:“亭亭菊一枝,高标矗晚节。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
弘一大师的一生,极富传奇性。其最后一件事,竟是预知自己的圆寂时日。存世有一封写给他的学生刘质平的信称:“质平居士文席,朽人已于九月初四日谢世,曾赋二偈,附录于后: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前所记月日,系依农历也。谨达不宣。音启。”或以为其月日系侍疾僧妙莲所填。待考。
弘一大师的高足丰子恺认为:人生可以分为物质、精神、灵魂三层,大师是从第一层走上第三层的。随着大师对佛学的研究与人生的真谛均达到高邃的境界,他才走上了出家的道路。所以,弘一大师的一生是不断地追求尽善尽美的一生。
李叔同的篆刻开始得很早,其老师有两位,先是李家的账房徐耀廷,后是天津名流唐育垕。
徐耀廷(1857—1946),又名药庭、月亭,祖籍河北盐山,世居天津。其兄徐子明为天津名画家,可知其书画、篆刻出自家传。今天津艺术博物馆藏有李氏写给徐氏的信16封与印蜕139枚。信中每有“信呈台阅,祈指正是盼”句。其时间多光绪22年(1896),李氏虚年17岁。足见,徐氏为其启蒙印师。估计其开始之时,年仅十二、三岁。
唐育垕,字静岩,浙江人,生卒不详。据朱经畲编的《弘一法师年谱》,在他虚年17岁时“从唐静岩(育垕)学篆书及刻石”。唐氏是天津的名流,以中医为业,出诊必乘轿,故诊金高达八吊制钱,时人谑称之为“唐八吊”。唐氏金石书画全能,有《颐寿堂印谱》传世。
21岁时,出版了早年的印作《李庐印谱》。据陈珍珍所撰《一代艺术大师李叔同》:“他治印是规摹秦汉古法,精研铸凿轨范而出之以冲淡、质朴,表达意境高远。”李叔同在谱前有序,述及自己对篆刻的体会:“清代金石诸家,搜辑探讨,实驾前贤,旁及篆刻,遂可法尚。丁、黄倡始,奚、蒋继声,异军特起。其章法盖规秦摹汉,取益临池。气采为尚,形质次之。而古法蓄积,显见之于挥洒。”
据崔锦所撰《李叔同早年的书信和印存》:天津艺术博物馆所藏早年印蜕139枚,中有光绪时天津著名书画家顾叔度、张兆祥、王吟笙等名号章,明显流露出受汉印、浙派以及徐三庚等的影响。有些印(如“桐荫寄馆”“天真烂熳”等),已有求变、探奇的意向。由于作者年仅17岁左右,是很难能可贵的了。
对于篆刻,李氏是自视甚高的,即和吴昌顾相比也是平等观之。在费龙丁所梓《缶老人手迹》序中称:“昔年与息翁同家西泠,同人有延人印社者,遂得接社长缶老人丰采。于是挑灯释瑑,待月扪诗,符玺杂陈,烟霞供养,甚得古欢。未几俱作海上寓公,往来益密。”李氏印与缶庐异轨,线条流畅自然,有冲逸之韵,譬如闲云出岫,舒展自如(见印例50—52)。
据蒋北耿所撰《李叔同与印藏》:“跨进西泠印社的月亮洞门,拾级上山的时候,可在山腰看到一堵石壁,突兀而立。壁间嵌有一块高9寸、宽1尺的太湖石,锲有阴文小篆‘印藏’二字,旁刻跋文隶书六行,文曰:‘同社李君叔同,将祝发入山,出其印章移储社中,同人用昔人诗冢书藏遗意,凿壁庋藏,庶与湖山并永云尔……’ 1963年西泠印社6秩大庆前夕,印社同人深恐印藏壁龛,年久泐损,特于发掘起出,另行珍藏。而那块“印藏”刻石仍嵌原处,以作留痕。这件事社会上曾有不少讹传。1979年上海书画出版社编辑出版的《书法》第六期上,有张人希撰文说‘印石大都潮湿腐烂了’。这是不确实的。事实是那次发掘起出的石章,共93枚,装在一只石匣之内,枚枚完好无损。其中李叔同自锲的印章却只有白文‘文涛长寿’一枚,其余大部分出于西泠印社中的高手,如经亨颐、费龙丁、王福厂、叶舟、王匊昆等人的铁笔,一部分为当时社会上的篆刻名家如徐星州、陈师曾、夏丐尊以及李苦李等人的刻赠。”
1914年,浙江省立两级师范学生丘志贞、陈达夫、陈伟等与教师李叔同、经亨颐等共同发起组织一个印社,取名乐石社。大概当时主要由李氏倡言之故,社众即推为首任社长。定期雅集,并编印《乐石集》十册,附《社员藏印》及《乐石社社友小传》等,开民国印坛风气之先。1917年,更名为寄社,学生中如潘天寿、丰子恺等均积极参加活动。
李叔同35岁参加西泠印社,39岁出家为僧。据朱其华所撰《近代中国第一流印人李叔同》:“赏印、治印、论印是终其一生未曾放弃的癖好,并不像有人所说的‘弘一法师出家后,除书法外,诸艺皆弃绝。’他在42岁时所作赠夏丐尊篆刻题跋中说:‘十数年来,久疏雕技。今老矣,离俗披剃,勤修梵竹,宁复多暇,耽玩于斯。顷以幻缘,假立亚名,及以别字,手制数印,以志庆喜。后之学者,览兹残砾,将勿笑其结习未忘耶?’这里所说的手制数印,都是白文,印文是:‘大慈”弘裔”胜月”大心凡夫”僧胤’,共5方。”据统计,弘一法师出家以后印作共41方(计印39钮,其中两面印二钮)。其中,有款者28钮,以1919年之“弘一人山一年”为最早。其中,有数方是刻佛像的。这些印,似乎不甚追求艺术表现,仅求庄严肃穆之氛围。
李叔同的书法,幼年即习篆、隶,楷书自不必言了。大篆中喜石鼓文与小篆始皇刻石并重。隶书中,以曹全、张猛龙诸碑为最见功力。亦喜作魏体,尤喜孙秋生、杨大眼、始平公诸造像(属《龙门二十品》),一种沉雄峭拔之气势,动人心魄。楷书与行书之中,每兼有北碑的气息。其字形偏长,笔画劲健而锋棱。
出家以后,书风一变。锋芒尽敛,返朴归真,追求超然物外的气韵。所以叶圣陶以温良君子,和颜悦色状之。弘一自称:“朽人之字,所示者恬静、平淡、冲逸之致也。”弘一法师的诸项艺术才能,在出家后仍有所发展者,恐怕只有书法一门。陈祖范以《笔畦墨径现清净身》为题分析弘一所书“南无阿弥陀佛”,认为兼魏、楷、行而书之,有纵横排阖、变化不竭,气势磅礴,质感和力感兼美之妙。并称此系他人山为僧前夕所书,今日静安古寺用整垛墙来安置这6个大字。
作者少年时,甚喜欢唱一首《送别》,其词曲均系李叔同所作,并臻优美、感人的境界。其词为:“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早在1906年,他在东京独立出版《音乐小杂志》寄回上海,这是我国近代的第一本音乐杂志。
李叔同是南社社员,以诗擅名于世。在25岁时鉴于列强一再侵略,忧国伤时,曾有诗云:“浊世半生人渐老,中原一发日西斜。只今多少兴亡感,不独隋堤有暮鸦。”“冰蚕丝尽心先死,故国天寒梦不春。眼界三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
此外,兹再录其《春游曲》一首:“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妆束淡于画。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
除了话剧外,李叔同少年时还喜欢京剧。存世有剧照一帧,系饰演《连环套·拜山》中的黄天霸。
弘一法师的事迹,是讲不完的。兹引西泠印社现任社长赵朴初在他百周年诞辰时所题诗,作为本文的结束:“深悲早现茶花女,胜愿终成苦行僧。无数奇珍供世眼,一轮明月耀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