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匊邻(1840—1910)
胡匊邻无疑是篆刻家中的幸运儿。之所以这样说,是从他出身于僻乡(桐乡县州泉屠家坝),并无显赫的师承与家世,但他在篆刻史上的地位与影响却是非凡的。
当然,从艺术上说胡匊邻当得起“千里马”之嘉喻。但如果没有伯乐,千里马不得志而伏枥悲鸣的事也是常有的。胡匊是幸运的,众多伯乐赏识了他。几乎整个民国时期的篆刻界,都对胡氏青眼有加。高野侯甚至在为《晚清四大家印谱》作序(该书仅此一序!)时,在分述了吴让之、吴昌硕、赵撝叔、胡匊邻等四家的特点以后,再总结一句:“而印之正宗,当推匊邻!”
能跻身“晚清四大家”,已属了不起,何况更蒙高野侯如此九字的高评!再说,高氏并非无名小卒,此君系我国近代著名的金石书画家、收藏家和出版家。他在我国第一流的出版社——中华书局任常务董事与美术部主任,《金石家书画集》等百余种中国传统美术书籍,都是经他审定才出版的。
所处时期,往往也是人生成败的一个因素。胡匊邻死于辛亥革命前一年,归人晚清当然是对的。但他生于1840年,仍属于近代范畴。胡氏幸运之处,又在于叶为铭、秦康祥所编的《西泠印社志稿》卷二《志人》中,被列于榜首!不要说“创社四英”的列位远在其后,丁辅之的父亲丁立诚(修甫)也只有列名第三。还有一点,胡匆邻有幸蒙当代金石书画第一位大师吴昌硕为他撰写一篇传略。此文收于《吴昌硕石交集校补》中,兹录其文如下:
嘉道时善刻竹者,首推吾湖韩蛟门。蛟门刻竹法,以墨涂竹尽黑,随以刀画之。篆籀行楷,无不佳妙,唯意所适,逸态横生。石门胡匊邻告余云:蛟门之法今不传,世之刻竹皆匠也。匊邻名镬,貌癯而神隽。通篆籀,善镌印,刻竹尤工。其摹小秦玺逼肖。双钩古人书入石,能与原本不爽毫发。余于菰城遇之,欣然定交。匊邻喜余印,谓能独开生面。余观古来擅艺事者,其人品多清逸。反是,则不王。世人不知,动曰小技。呜呼,若秀才者,曷可以小技目之哉。一马而能有如此多的伯乐相推爱,实是难得。我要再说一句胡匊邻是篆刻家中的幸运儿。
在《西泠印社志稿》中,胡氏的小传是这样写的:“胡镬,一名孟安,字匊邻,号老匊,又号晚翠亭长。石门诸生。工诗,善书。偶画兰菊,亦隽逸有致。精刻竹。治印宗汉,与吴昌硕相骖靳。著有《晚翠亭印储》、《不波小泊吟草》。宣统二年庚戌卒,年71。”
关于胡匊邻的小传,虽如《乐只室印谱》(高络园编)、《历代印学论文选》(韩天衡编)、《篆刻字典》(吉林文史出版社编)、《古今浙江人物》(编写组)等书都有,但大体上不离《西泠印社志稿》的内容。胡氏家乡的两位印人,也有较详细的文章发表于《西泠艺报》,即鲍复兴的《胡镬和他的篆刻艺术》与袁道厚的《清逸疏宕自然趣——胡镬的书法篆刻艺术》。新近出版的孙慰祖的巨著《孙慰祖论印文稿》中,有两篇关于胡氏的文章,即《关于胡镬别号的几则新资料》与《胡镬与黄士陵》。
胡氏最常用及印学界最熟悉的名字是匊邻,属于这一系列的名讳变化也最多,如老匊、老鞠、匊邻、匊叟、匊龄、废鞠等。其实,匊、鞠可视作菊的异体。为何胡氏取这么多的菊字为名呢,我想不外两个因素。一是菊是花中四君子之一,而且着重在晚节,因它是秋后才开花之故。这一原故,可以胡氏的斋名晚香斋主、晚翠亭长互证。另一个因素,或许没有人提出来过。要不是我的本业是研究中医、中药,就很难悟到这一点。中国是盛产中药材的国家。各省都有特产,所以有“浙八味”、“四大怀药”等名称。浙江的八大药材中,有杭菊花(杭白菊、白菊花)一种,在全国销量最大。虽以杭为名,其主产地却在桐乡。所以,胡氏当然是与菊为邻了。此外,还有竹外盫主、湘波亭主、不枯、玉芝堂、不波小泊主人等名字。
胡氏名镬,“镬”字,经查《康熙字典》,引《说文》:“大锄也”。我想,巧啦,胡氏之名正好引用吴昌硕的对联中的一句来作注解,即“一耕夫来自田间”。
胡氏生于浙江桐乡县屠家坝,该地在建制上曾作石门或崇德县,所以诸家文章中或有不同。
胡氏生于清道光二十年(1840),出身书香门第。祖父震烈,字芝楣,是有名的画家,擅长山水、花卉。晚清《国朝石门黉案》小记中曾有这样的记载:“安定胡氏,世居之西乡,自有朝迄今,累代奕秀”。胡匊邻于同治八年(1869)参加己已科岁试,考取第二名秀才。未有其他功名,所以反得专心致志地从事艺术创作,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胡镬和安吉吴昌硕、秀水蒲竹英、同乡吴伯滔与吴柳堂等都是好友。胡镬子传湘(字小匊)之妻,即是吴伯滔之女,故他们二人是儿女亲家,更为亲密。传世之柱对、扇骨、笔筒等,常由吴作书画而胡刻成者。传湘亦善篆刻、竹刻,刻印酷似其父。吴昌硕曾给胡传湘作过润例单。晚年,因其子传湘犯人命官司,屠家坝住宅被当地百姓捣毁。当时嘉兴知府许瑶光与胡镬友好,故避居嘉兴莲花桥畔,所以又号南湖寄渔。宣统二年(1910)在嘉兴去世。时年71岁。 关于胡氏在嘉兴的生活,掌故大师郑逸梅在《艺林散叶》中有记:“胡匊邻以篆刻著名,尝居嘉兴莲花桥畔,喜搜罗曼生壶、鸡血石及龚半千、沈南蓣诸人手迹。”
胡匊邻的篆刻,以自然、清朗、质朴、浑穆的特点感人至深,毫无怪异、夸张、新奇、斑驳之处,貌似恒人,而一种寓清远于平淡的大巧若拙的韵味,却是颇为耐看(见印例27—30)。他的印著,有吴昌硕题签的《晚翠亭印存)、集其所藏古铜印钤的《晚翠亭藏印)及近年出的《胡镬印谱》(方去疾编)等。
胡氏治印,刀法挺秀,运刀稳健。在一方印章中,用刀也是多变的,处处为体现印章的精神服务。用双刀刻细白文为其特点之一,故线条虽细但劲挺有力。在他的印章中,很少见到粗壮的满白文,而最常见的是以遒劲、清逸的细白文。朱文印的线条也很古朴凝练。刀过之处,斑剥任其自然,极少修饰。在章法上,胡镬的印章常常于疏落中有紧凑之感,深得自然之趣。其边款多顶款与穷款,连纪年都很少。
高野候在《晚清四大家印谱》中认为:“匊邻专摹秦汉,浑朴妍雅。功力之深,实无其匹。宋、元以下各派,绝不扰其胸次。”
方去疾先生曾在《明清篆刻流派简述》一文中,对胡氏的篆刻作了确切、深刻的评价:“胡镬的篆刻得力于玉印、凿印、诏版,细白文的成就很高。转折如曲铁,错落有致,看似草率从事,若非苦心经营,何能臻此?他处理笔划悬殊的印文,更能体现其功力深厚。”
明清以来,在江浙出现一些文人竹刻名家,而且,不少是印人兼竹刻的。所以,在《竹人录》中就有很多印人。这种现象,我戏称之为“印、竹双栖”。
胡匊邻还兼精碑刻、砚刻、木刻及竹刻。他曾在黄杨木上缩刻《九成宫醴泉铭》、《大唐圣教序》、《麻姑仙坛记》等著名书法作品,达到毫发不差,不失神韵的境地。其中,《麻姑仙坛记》曾于抗战前在杭州《东南日报》的副刊《金石书画》内发表。他曾刻扇骨数十把,其中有吴伯滔的“晚翠亭图”。旁有蒋幼节题诗,集名人诗、画、刻于一扇,精妙不下于蔡照。所作不在乎底光洁上取悦于人,而着眼于气韵与传神。胡镬还精于碑刻。在县博物馆和崇福等地,还存有他所镌刻的《重修石门县桥梁记》、《修石门县城碑记》等。鉴湖女侠秋瑾就义后,在杭州建墓,胡镬应请为秋瑾刻了墓碑。此碑由秋瑾的大姊徐自华撰文,二姊女书法家吴芝瑛书丹,加上胡匊邻刻石,时称“三绝”。而胡氏在满清皇朝即将崩溃的最黑暗时期,敢当此任,可谓胆识高人一等。所作砚刻,转折圆润,清气流布,有一气呵成之感。
胡匊邻的书法初学虞世南、柳公权,继而致力于汉魏碑版。所以,既有唐宋诸贤的潇洒,又兼汉碑金石之骨力。其楷、行书,清逸有书卷气。《西泠艺报》曾发表一副对联,文曰:“有林亦之,兰自契合;无文与可,竹不风流。”
胡氏偶亦作画。其山水小景,仿佛石溪(髡残)。喜在金石拓片上补写兰菊,秀雅绝俗。传世有一盂鼎全形拓片,即由他上补兰菊而成画。
胡匊邻又擅诗词,曾辑所作成《不波小泊吟草》。《西泠印社志稿》收有所作《西泠印社图题咏》,兹录于下:“光绪三十三年丁未仲冬,辅之世仁兄有道自峡石访予于南湖侨庐,出示家藏《西泠八大家印存》长卷,展读数过。篆刻之高妙,手拓之精美,洵见所未见。并以是图属题,为赋小诗籍志眼福,祈有以教我:双丁遗泽竞箕裘,三世论交臭味投。前后八家名日下,乾嘉诸老尽风流。盟寒应约孤山鹤,结契还寻语水鸥。傥许画图添画我,西泠从此附千秋。”光绪三十三年为1907,可见此时胡氏尚未入社,而借诗表达入社的意愿。
丁辅之在壬子年撰成《咏西泠印社同人诗》(集《论印绝句》),即1912年。诗中有胡镬一首,可见此时胡氏已人社。兹录其诗如下:“城南诗老推能事,玉箸神余秋兔毫。几许无衔碑碣在,勒铭固是一时豪。”其原作诗人依次为:厉鹗、钟大源、陈莱孝、沈心。
当代诗人与金石书画家吴藕汀,也有咏胡匊邻一首:“小技雕虫秦汉摹,最难白细与红粗。老人不是迂儒辈,秋墓名留西子湖。”
“秋墓”句,即指胡刻秋瑾墓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