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公愚(1894—1969)
一谈到马公愚,在我的脑海里马上接连闪出三件事:
第一是他的多才多艺之可敬。在上海,我曾不止一次听到老先生们说:“凡是文人之事,马公愚无一不能,亦无一不精”(如郑逸梅、陈兼与、包谦六等)。或且概括为“艺苑全才”。能受这样评语的人,放眼当世,最多也不过十来个。至于经亨颐赠诗中之“永嘉山水钟神秀,五绝于今孰与俦”,那就不在话下了。所谓五绝,系指诗、文、书、画、印。
第二是他的出身之可羡。他是浙江永嘉人。在中国的旧学中,永嘉学派是很有影响的。文人每游于艺苑,故在书画方面也很了不起。马氏曾经刻过一方印“书画传家二百年”,口气虽大,却是实情。且不论祖辈的荣光,即马氏的兄弟也颇有人物在。其兄孟容为沪上名画家,与之一时竞爽。1929年,曾与其兄在沪合办中国艺术专门学校。公愚行二。其三弟马辅,字味仲,又号薇顾,1946年去台湾。马辅虽以化工为本业,然于金石诗书亦多研究。据台报,马辅于97岁高龄尚考释山东邹平县丁公村所出土之4千年以前之文字。
第三是有个当代奇女子拜他为师。这个奇女子即是有“女侠”之称的施剑翘。这个奇女子,原是个弱女子。其父是当时的安徽督军施从滨。在民国初的军阀混战中,施从滨与孙传芳战,被诱入重围,有全军复没的危险。为体恤将士,施氏即示投降,并自愿作俘虏。一般说,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应杀俘的,可是穷凶极恶的孙传芳竟把他杀了。其女施剑翘蓄意报仇,经过十年的苦心积虑,遂能一枪歼仇。这件事发生于1935年11月,当时中外震动。迫于舆论,施剑翘入狱未几就释放了。出狱以后,这弱女子顿时被全社会冠以“女侠”的美称。登门求签名、题字的人踵相接。她深以早年家遭巨变,时刻以为父复仇为念而未曾留心笔墨,故决心补上这一课,这才投在马公愚门下。
马公愚(1894--1969),复旦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本名范,字公驭,一字公禺,以字行。后以“禺”字较僻,遂加“心”于其下,乃成今名。此事为郑逸梅先生所知,遂戏之曰“公真有心人也。”晚号冷翁。因其斋名“畊石簃”,故又署畊石簃主,永嘉城区(今温州鹿城区)百里坊人。永嘉马氏,自清以来,以诗文、金石、书画传家凡二百年。曾祖昱中(解元出身)、祖父兰生(名元熙),均工诗文书画。公愚幼承家学,稍长曾师承瑞安孙诒让、究心周鼎秦权、石刻奇字。后与兄孟容就读温州府中学堂。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考入浙江高等学堂。宣统三年(1911)毕业后返里,次年创办永嘉启明女学。1914年创设东瓯美术会,后任教浙江省立十中。1919年7月,与郑振铎等发起组织永嘉新学会,提出“改革旧思想,创立新思想”的主张,次年出版《新学报》。1924年赴上海,先后任上海中学教员,存德中学、勤业中学董事长,上海美专教授,大夏大学文书主任兼中国文学系国文教授。1929年,与郑曼青、马孟容等创办中国艺术专科学校,并任书法教授。同年,教育部举办第一次全国美术展览,被聘为委员;后又应聘为“西湖博览会”美术馆委员。1933年,其作品参加柏林“中德美术展览”,后又参加“中日联合绘画展”及英国、意大利等地画展。1941年,与马漪等在上海大新画厅举办“永嘉五马画展”。战后美国画展及国内历次各大美展,亦均有作品参加。在此期间,还先后任上海美术会、中国画会理事,中华艺术教育社常务理事及上海市美术馆筹备处设计委员等职。其生年,各书所记多有不同。故特向温州社友马亦钊请教。彼来信谓:马系生于癸巳 (1893年)十一月廿九日,但推为公历,应为1894年之1月5日。因患失眠,置小钟两具于头之两侧,聆嘀嗒之声始能逐渐入睡,因自戏称“二钟居士”。或以此号为马孟容之事,待考。
马氏出身于金石书画世家,幼承家学,并曾从晚清的大金石家瑞安孙诒让学习过。及长,即有“五绝”之誉。1912年,马氏才22岁,即创办永嘉启明女学。后两年,再创办东瓯美术会。移居上海后,曾任大夏大学、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教授。此外,还曾在杭州的一中、四中、十一中和上海的上海中学、存德中学等任教过。1929年,与兄孟容合办中国艺术专门学校。抗战前,曾任职于上海邮汇局秘书处。建国后受聘为上海中国国画院画师,又热心于上海金石篆刻研究社的社务。此外,又是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马公愚除了在校的学生外,还有许多像施剑翘那样的社会上的学生。于右任之女,也是马氏的学生。马氏女儿满月时,于公曾以红联一幅为贺。其字似千岁枯藤,马氏极宝爱之。我所交往的友朋中,如翁运凡、孙正和、马亦钊等,均与马氏关系颇深。
马氏一生,秉性宽厚,然甚讲究气节。其艺术虽订有润格,然亲友来求并不斤斤计较。反之,虽酬金再高也不愿为。一次,有富商求其市招,取件时认为“不够漂亮”,要他改写,并愿从丰付润。马氏断然拒绝,不肯再写媚俗之体,随之将己写之市招撕去。
日本侵略者占领上海时,几次登门以要职相邀,马氏均以心肺有病峻辞不就。其时,他还用恭楷写了巨幅的文天祥《正气歌》挂在客厅以明志。
抗战胜利后,马公愚的学生中颇有身据要津者。马氏宁可以淡泊自守,不趋权贵。他的题画诗称:“淡中别有味,清极不知寒。” 1951年,他曾为其学生翁运凡画过一幅墨梅,上题集句云:“满身苍苔半身枯,历尽冰霜似老夫。只为花清诗自别,别花能有此清无。”
十年浩劫中,惨遭凌辱,心情抑郁,于1969年含恨以殁。
马公愚所刻印,有两点特别突出:第一,他不屑于做作敲击、故为斑驳以为古的做法,更不同意粗犷、怪异与狂妄,而是用纯正的文字,精妙的刀法,工稳的结构,给人以喷薄而出的古韵。其次,他力主秦汉,很少受明清印人的影响(见印例86—88)。
嘉善诗人沈禹钟《印人杂咏》中,有一首是写马公愚的:“退笔堆墙老未休,白眉才艺压胜流。秦时小玺参应遍,玉印还从汉法求。”一般认为:马氏对秦汉文物研究很深。秦之文字,自秦哀公 (此从香港易越石的最近研究)的石鼓文,至青铜器中的秦公簋、秦印、秦刻石与秦诏版。汉代文字,主要是汉印与汉代青铜器上的文字。其风格以浑厚、端严、古苍为特色。他对治印者的学养十分重视,常说“所蓄既富,气质自佳”,这与“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之意完全相同。
在《复戡印集序》中,马氏有一段文字足以作为对自己篆刻的诠解:“摹印之道,岂易言哉。必精研六书,饫览古玺印及一切金石文字,融合贯通,识力兼臻,始足以语此。俗工傋瞀无论,已号为印人者,匙不囿于习染,管窥锥指。师宋元,师浙皖,师近人,胥沾沾自以为人秦汉之室,其去秦汉不知几何里也。夫摹印之难,在摹不在刻。古者,玺印用金玉,篆与刻异手。篆专士人,刻则工匠。白花乳石兴,士人始兼事篆刻。顾汉以前人皆习篆,其作印也,纯出自然。后世书体既变,篆法茫昧,纵抗心希古,终难吻合,势使然也。越人效燕赵语,安能及燕赵小儿耶。故元明诸家,全非秦汉面目。清人有志复古,以识见隘,未能深造。地不爱宝,迈百年间古器、玺印、封泥出土猥多,学者眼界一扩,于是悲盫、苦铁异军突起。悲盫拟古以光洁胜,苦铁以苍老胜。皆度越前人,别开生面。”
马氏于1930年,即辑自刻印成《公愚印谱》一册。1982年,上海书画出版社之《现代篆刻选集(三)》,系与易熹、唐醉石、马万里合为一册。
海上书画界向来流传一句话:“四体书应以马公愚为第一。”马氏篆书和印同,得力于秦篆为多,自石鼓、秦公簋以至秦始皇和二世诸刻石莫不深研,所作雍容端庄,真有庙堂大器之气度。隶书则较偏爱张迁、史晨二碑,风格沉着浑厚。真书则取法钟繇《宣示表》与右军《黄庭经》。其行、草饱蕴魏、晋风骨,辉丽缤纷。其起止、关连的笔画,以及抑扬顿挫的韵律,极见功力之深厚。
马氏亦能画,以花卉、山水为主。究系文人游艺,虽紫蟹黄花、远山近树亦时得佳趣,较之书法篆刻则不及多矣。
马氏是南社社员,亦我国现代之著名诗人。其诗作,已见前引题梅一首。兹录他人咏马氏之诗两首于此。著名文学家朱自清诗云:“文采风流照四筵,每思玄度意悠然。亦应有恨天难补,却与名山结善缘。”半江诗社社长柳北野诗云:“瓯江风味亦清新,刚从炎刘柔似秦。却得秋堂陈氏法,须弥芥子独传神。”
马氏著作尚有《书法史》、《耕石簃杂著》、《书法讲话》等。《耕石彩墨痕》,诸书均有此名而均未解释,后于《艺林散叶》(郑逸梅编)知系“平生所书碑碣,数以百计,拟缩印成一专册”,未果。1982年 4月,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特为在文革中死难的八位著名书画家举办大型遗作展,马氏亦在其中。至今,马氏逝世已30年,世人一谈起他,不禁有“梅花之清、芷兰之馨”的感觉(语出《现代书苑采风》陈祖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