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论用笔
米海岳书,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此八字真言,无等之咒也。然须结字得势,海岳自谓集古字,盖于结字最留意。比其晚年,始自出新意耳。学米书者,惟吴琚绝肖。黄华樗寮,一支半节。虽虎儿亦不似也。
作书所最忌者,位置等匀。且如一字中,须有收有放,有精神相挽处。王大令之书,从无左右并头者。右军如凤翥鸾翔,似奇反正。米元章谓:“大年千文,观其有偏侧之势,出二王外。”此皆言布置不当平匀,当长短错综,疏密相间也。
作书之法,在能放纵,又能攒捉。每一字中,失此两窍,便如昼夜独行,全是魔道矣。余尝题永师千文后曰:作书须提得笔起。自为起,自为结,不可信笔。后代人作书,皆信笔耳。信笔二字,最当玩味。吾所云须悬腕,须正锋者,皆为破信笔之病也。东坡书,笔俱重落。米襄阳谓之画字,此言有信笔处耳。
笔画中须直,不得轻易偏软。
捉笔时,须定宗旨。若泛泛涂抹,书道不成形像。用笔使人望而知其为某书,不嫌说定法也。
作书最要泯没棱痕,不使笔笔在縆素成板刻样。东坡诗论书法云:“天真烂漫是吾师。”此一句,丹髓也。
书道只在“巧妙”二字,拙则直率而无化境矣。
颜平原,屋漏痕,折钗股,谓欲藏锋。后人遂以墨猪当之,皆成偃笔。痴人前不得说梦。欲知屋漏痕、折钗股,于圆熟求之,未可朝执笔,而暮合辙也。
乐山看经曰:“图取遮眼,若汝曹看牛皮也须穿。”今人看古帖,皆穿牛皮之喻也。古人神气,淋漓翰墨间,妙处在随意所如,自成体势。故为作者,字如筭子,便不是书,谓说定法也。
予学书三十年。悟得书法而不能实证者,在自起、自例、自收、自束处耳。遇此□关,即右军父子亦无奈何也。转左侧右,乃右军字势。所谓迹似奇而反正者,世人不能解也。书家好观阁帖,此正是病。盖王著辈,绝不识晋唐人笔意,专得其形,故多正局。字须奇宕潇洒,时出新致,以奇为正,不主故常。此赵吴兴所未尝梦见者。惟米痴能会其趣耳。今当以王僧虔、王徽之、陶隐居大令帖几种为宗,余俱不必学。
古人作书,必不作正局。盖以奇为正。此赵吴兴所以不入晋唐门室也。兰亭非不正,其纵宕用笔处,无迹可寻。若形模相似,转去转远。柳公权云:“笔正,须喜学柳下惠者参之。”余学书三十年,见此意耳。
字之巧处,在用笔,尤在用墨。然非多见古人真迹,不足与语此窍也。
发笔处,便要提得笔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传语。盖用笔之难,难在遒劲;而遒劲,非是怒笔木强之谓。乃如大力人通身是力,倒辄能起,此惟褚河南、虞永兴行书得之。须悟后,始肯余言也。
用墨,须使有润,不可使其枯燥。尤忌秾肥,肥则大恶道矣。
作书,须提得笔起,不可信笔。盖信笔,则其波画皆无力。提得笔起,则一转一束处,皆有主宰“转束”二字,书家妙诀也。今人只是笔作主,未尝运笔。
书楷,当以黄庭怀素为宗。不可得,则宗女史箴。行书,以米元章、颜鲁公为宗。草以十七帖为宗。
评法书
余十七岁时学书。初学颜鲁公多宝塔,稍去而之钟王,得其皮耳。更二十年,学宋人,乃得其解处。
文待诏学智永千文。尽态极妍,则有之。得神得髓,概乎其未有闻也。尝见吴兴临智永故当胜。
赵吴兴跋兰亭序云:与丙舍帖绝相似。丙舍,乃锺元常书。世所传者,右军临本耳。东坡先生书,深得徐季海骨力。此为文湖州洋屿诗帖。余少时学之,今犹能写,或微有合处耳。
米元章尝奉道君诏,作小楷千字,欲如黄庭体。米自跋云:“少学颜行,至于小楷,了不留意。”盖宋人书多以平原为宗,如山谷、东坡是也。惟蔡君谟少变耳。吾尝评米书,以为宋朝第一,毕竟出东坡之上。山谷直以品胜,然非专门名家也。
东坡先生书,世谓其学徐浩。以予观之,乃出于王僧虔耳。但坡云:“用其结体,而中有偃笔,又杂以颜常山法。”故世人不知其所自来。即米颠书,自率更得之。晚年一变,有冰寒于水之奇。书家未有学古而不变者也。
杨景度书,自颜尚书、怀素得笔。而溢为奇怪,无五代茶□之气。宋苏、黄、米皆宗之。《书谱》曰:“既得正平,须追险绝,景度之谓也。”
古人论书,以章法为一大事。盖所谓行间茂密是也。余见米痴小楷,作西园雅集图记,是纨扇,其直如弦。此必非有他道,乃平日留意章法耳。右军兰亭叙章法,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带而生,或小或大,随手所如,皆人法,则所以为神品也。
素师书本画法,类僧巨然。巨然为北苑流亚,素师则张长史后一人也。高闲而下,益趋俗怪,不复存山阴矩度矣。
兰亭,出唐名贤手摹,各参杂自家习气。欧之肥,褚之瘦,于右军本来面目,不无增损。正如仁智自生妄见耳。此本定从真迹摹取,心眼相印,可以称量诸家禊帖,乃神物也。
晋唐人结字,须一一录出,时常参取,此最关要。吾乡陆俨山先生作书,虽率尔应酬,皆不苟且。常曰:“即此便是,写字时须用敬也。”吾每服膺斯言,而作书不能不拣择。或闲窗游戏,都有着精神处。惟应酬作答,皆率易苟完,此最是病。今后遇笔研,便当起矜庄想。古人无一笔不怕千载后人指摘,故能成名。因地不真,果招纡曲,未有精神不在传远,而幸能不朽者也。吾于书,似可直接赵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润之气。惟不能多书,以此让吴兴一筹。画则具体而微,要亦三百年来一具眼人也。
吾学书,在十七岁时。先是吾家仲子伯长名传绪,与余同试于郡。郡守江西衷洪溪,以余书拙,置第二。自是始发愤临池矣。初师颜平原多宝塔,又改学虞永兴,以为唐书不如晋魏,遂仿黄庭经及钟元。常宣示表力,命表还示帖丙舍帖。凡三年,自谓逼古,不复以文徵仲。祝希喆置之眼角,乃于书家之神理,实未有入处,徒守格辙耳。比游嘉兴,得尽睹项子京家藏真迹,又见右军官奴帖于金陵,方悟从前妄自标许譬如香岩和尚,一经洞山问倒,愿一生做粥饭僧。余亦愿焚笔研矣。然自此渐有小得。今将二十七年,犹作随波逐浪书家,翰墨小道,其难如是,何况学道乎?
吾乡陆宫詹,以书名家。虽率尔作应酬字俱不苟。且曰:“即此便是学字,何得放过?”陆公书类赵吴兴,实从北海人。有客每称公似赵者,公曰:“吾与赵同学李北海耳。”
吾乡莫中江方伯,书学右军,自谓得之圣教序。然与圣教序体小异,其沉着逼古处,当代名公,未能或之先也。予每询其所由,公谦逊不肯应。及余己卯试,留都。见王右军官奴帖真迹,俨然莫公书,始知公深于二王。其子云卿,亦工书。
书家有自神其说,以右军感胎仙传笔法。大令得白云先生口授者,此皆妄人附托语。天上虽有神仙,能知羲献为谁乎?
吕纯阳书,为神仙中表表者。今所见,若东老诗,乃类张长史。又云:题黄鹤楼,似李北海。仙书尚以名家为师如此。孙虔礼曰:妙似神仙。余谓实过之无不及也。昔人以翰墨为不朽事,然亦有遇不遇,有最下而传者;有勤一生而学之,异世不闻声响者;有为后人相倾,余子悠悠,随巨手讥评,以致声价顿减者;有经名人表章,一时慕效,大擅墨池之誉者。此亦有运命存焉。总之,欲造极处,使精神不可磨没,所谓神品,以吾神所着故也。何独书道,凡事皆尔。
赵吴兴大近唐人,苏长公天骨俊逸,是晋宋间规格也。学书者熊辨此,方可执笔临摹。否则縆成堆,笔成冢,终落狐禅耳。
米元章云:“吾书无王右军一点俗气,乃其收王略帖。”何珍重如是。又云:见文皇真迹,使人气慑,不能临写。真英雄欺人哉。然自唐以后,未有能过元章书者。虽赵文敏亦于元章叹服曰:“今人去古远矣。”余尝见赵吴兴作米书一册,在吏部司务蒋行义家,颇得襄阳法。今海内能为襄阳书者绝少。
宋时有人以黄素织乌丝界道三丈成卷,诫子孙相传。待书足名世者,方以请书。凡四传而遇元章。元章自任,腕有羲之鬼,不复让也。
神宗皇帝,天藻飞翔,雅好书法。每携献之鸭头丸帖、虞世南临《乐毅论》、米芾文赋,以自随。予闻之中书舍人赵士祯言如此。因考右军,曾书文赋。褚河南亦有临右军文赋。今可见者,赵荣禄书耳。
以平原争坐位帖求苏米,方知其变。宋人无不写争坐位帖也。
晋宋人书,但以风流胜,不为无法,而妙处不在法。至唐人,始专以法为蹊径,而尽态极妍矣。
昔颜平原鹿脯帖,宋时在李观察士行家,今为辰玉所藏。争坐位帖,在永兴安师文家。安氏析居,分而为二。人多见其前段,师文后乃并得之,相继入内府。今前段至行香菩萨寺止,为项德新所藏。
东坡作书,于卷后余数尺曰:“以待五百年后人作跋。”其高自标许如此。
书家以险绝为奇。此窍惟鲁公杨少师得之,赵吴兴弗能解也。今人眼目,为吴兴所遮障。予得杨公游仙诗,日益习之。
唐林纬乾书学颜平原,萧散古淡,无虞褚辈妍媚之习。五代时少师特近之。临帖如骤遇异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头面,当观其举止笑语精神流露处。庄子所谓“目击而道存者也。”
大慧禅师论参禅云:“譬如有人,具万万赀。吾皆籍没尽,更与索债。”此语殊类书家关捩子。米元章云:如撑急水滩船,用尽气力,不离故处。盖书家妙在能合,神在能离。所欲离者,非欧虞褚薛诸名家伎俩,直欲脱去右军老子习气,所以难耳。那叱析骨还父,析肉还母,若别无骨肉,说甚虚空粉碎,始露全身。晋唐以后,惟杨凝式解此窍耳。赵吴兴未梦见在。□余此语,悟之。楞严八选义,明还日月,暗还虚空。不汝还者,非汝而谁?然余解此意,笔不与意随也。甲寅二月。
书法虽贵藏锋,然不得以模糊为藏锋,须有用笔,如太阿蒇截之意。盖以劲利取势,以虚和取韵。颜鲁公所谓如印印泥,如锥画沙是也。细参玉润帖,思过半矣。
宋高宗于书法最深。观其以兰亭赐太子,令写五百本,更换一本,即功力可知。思陵运笔,全自玉润帖中来,学禊帖者参取。
柳诚悬书,极力变右军法,盖不欲与禊帖面目相似。所谓神奇化为臭腐,故离之耳。凡人学书,以姿态取媚,鲜能解此。余于虞褚颜欧,皆曾仿佛十一。自学柳诚悬,方悟用笔古淡处。自今以往,不得舍柳法而趋右军也。
吾松书,自陆机、陆云创于右军之前,以后遂不复继响。二沈及张南安、陆文裕、莫方伯稍振之,都不甚传世,为吴中文祝二家所掩耳。文祝二家,一时之标。然欲突过二沈,未能也。以空疏无实际,故余书则并去诸君子而自快,不欲争也。以待知书者品之。(此则论云间书派)
余性好书,而懒矜庄,鲜写至成篇者,虽无日不执笔,皆纵横断续,无伦次语耳。偶以册置案头,遂时为作各体,且多录古人雅致语,觉向来肆意,殊非用敬之道。然余不好书名,故书中稍有淡意,此亦自知之。若前人作书不苟且,亦不免为名使耳。
吾书无所不临仿,最得意在小楷书,而懒于拈笔。但以行草行世,亦都非作意书,第率尔酬应耳。若使当其合处,便不能追踪晋宋,断不在唐人后乘也。
◎跋自书
○临官奴帖后
右军官奴帖事五斗米,道上章语也。已卯秋,余试留都,见真迹。盖唐冷金笺摹者,为阁笔,不书者三年。此帖后归娄江王元美。予于已丑询之王澹生,则已赠新都许少保矣。此帖类禊叙,因背临及之。
临洛神赋后
大令洛神赋真迹,元时犹在赵子昂家。今虽宋榻,不复见矣。今日写此四行,亦唐摹冷金旧迹。余见之槜李项氏,遂师其意,试朝鲜鼠须笔。
书罗语题尾
乐志论,与罗氏此篇,实山居之人所自宽语。余数书之,亦如归去来词,以志吾乐耳。
书乐志论题尾
余在梁溪,见徐季海书《道德经》。评者谓子瞻似之,非也。子瞻多偃笔,季海藏锋。正书欲透纸背,安得同论。此书颇似之。
书酒德颂题尾
伯伦善闭关,虽沉湎,自有韬世之致。故得与嵇阮辈并称。余饮不能三酌,而书此颂,又自笑也。
临颜平原诰书后
唐世官诰,皆出善书名公之手。鲁公为礼部尚书,犹耆朱巨川诰。如近世之埋志,非籍手宗匠,以为孝慈不足。其重如此,国朝制诰,乃使中书舍人为之写轴。而书法一本沈度姜立纲,何能传后?予两掌制词,及先太史诏。欲自书之,忽有非时之命,持节长沙封吉藩。颁诰之时,王程于迈,不获从鲁公自书之例。临颜帖,为之怃然。
临颜书后
颜清臣书,深得蔡中郎石经遗意。后之学颜者,以觚棱斩截为入门,所谓不参活句者也。余此书,窃附鲁男子学柳下惠之意。
临天马赋书后
襄阳书天马赋,余所见已四本。一为擘窠大字,后题云“为平海大师书”。后园水丘公观,特为雄杰,在嘉禾黄履常参政家。一为检讨王履泰藏,乃仿颜平原争坐帖;一在吾乡宋参政家,一在新都吴氏。后有黄子久诸元人跋,子久云:“展视之时,有一大星贯斗而坠,其声如雷。”宋本余已摹取刻石,吴本多枯笔,别自一种米书,然皆真迹也。米赋材,乃强弩之末。而子瞻称其宝月赋。以为知元章不尽,乃曾无一本传世,何也?因背临及之。
临怀素帖书尾
怀素自叙帖真迹,嘉兴项氏以六百金购之朱锦衣家。朱得之内府,盖严分宜物,没入大内后,给侯伯为月俸。朱太尉希孝,旋收之。其初,吴郡陵完所藏也。文待诏曾摹刻停云馆行于世。余二十年前在槜李,获见真本。年来亦屡得怀素它草书。鉴赏之,唯此为最。本朝学素书者,鲜得宗趣。徐武功、祝京兆、张南安、莫方伯,各有所入。丰考功亦得一斑。然狂怪怒张,失其本矣。余谓张旭之有怀素,犹董源之有巨然。衣钵相承,无复余恨,皆以平淡天真为旨。人目之为狂,乃不狂也。久不作草,今日临文氏石本,因识之。
自书卷后
此余壬辰北上时,在广陵舟中书也。丙申除夕,清臣复持至斋中。余重展之,因念古人书与年俱老,今去壬辰又七年矣。无能多胜于曩时,深以为愧。
酣古斋帖跋
余见怀素一帖云“少室中,有神人藏书,蔡中郎得之。古之成书者,欲后天地而出。”其持重如此。今人朝学执笔,夕已勒石,余深鄙之。清臣以所藏余书,一一摹勒,具见结习苦心。此犹率意笔,遂为行世,予甚惧也。虽然,予学书三十年,不敢谓入古三昧。而书法至余,亦复一变。世有明眼人,必能知其解者。为书各种,以副清臣之请。
书大江东词题尾
余以丙申秋,奉使长沙,浮江归,道出斋安。时余门下徐阳华,为黄冈令,请余大书东坡此辞,曰:“且勒之赤壁。”余乘利风解缆,后作小赤壁诗,为吾松赤壁解嘲已。余两被朝命,皆在黄武间。览古怀贤,知当日坡公旧题诗处也。因书此词识之。
题卷后
醉后磨墨一斗,以三文头鸡毛笔,书此篇。迅疾如追风逐电,略无凝滞,皆是颜尚书、米漫士书法得来。书家当有知者。
临怀素真迹跋后
藏真书,余所见有枯笋帖、食鱼帖、天姥吟、冬热帖,皆真迹,以澹古为宗。徒求之豪宕奇怪者,皆不具鲁男子见者也。颜平原云:张长史虽天姿超逸,妙绝古今,而楷法精详,特为真正。吁,此素师之衣钵。学书者,请以一瓣香供养之。
书荆公词题尾
王介甫金陵怀古词,东坡于壁上观之,叹曰:“此老狐精也。”其推服若此。米元章又称荆公书,绝似五代杨少师。苏之词,米之书,皆横绝于古,独不敢傲介甫。此公若不作宰相,岂至掩其长耶。
临禊帖题后
兰亭序,最重行间章法。余临书,乃与原本有异,知为聚讼家所诃。然陶九成载禊帖考,尚有以草体当之者,政不必规规相袭。今人去古日远,岂在行段乎?
又
赵文敏临禊帖,无虑数百本,即余所见,亦至夥矣。余所临,生平不能终荐。然使如文敏多书,或有入处。盖文敏犹带本家笔法,学不纯师;余则欲绝肖,此为异耳。
书自叙帖题后
米元章书,多从褚登善悟入。登善深于兰亭,为唐贤秀颖第一,此本盖其衣钵也。摹授清臣,清臣其宝之。余素临怀素自叙帖,皆以大令笔意求之,时有似者。近来解大绅丰考功,狂怪怒张,绝去此血脉,遂累及素师。所谓从旁门入者,不是家珍,见过于师,方堪传授也。
书后赤壁赋跋
余三见子瞻自书赤壁赋:一在槜李黄承玄家,一在江西杨寅秋家,一在楚中何宇度家,皆从都下借临。黄卷有子瞻跋,尤胜,然皆前赋也。后赤壁,则惟赵子昂有石本。又思陵尝书之,夏禹玉为补图,亦在杨寅秋家。因书后赤壁赋,并记于此。
书陶诗跋后
陶靖节诗,储光羲之源委也。韦司直亦其儿孙乎?东坡和陶,虽极力摹拟,然禅家所谓夹带有之矣。东坡像,太白、渊明、皆相似。
书小楷册题后
小楷书,乃致难。自临帖者,只在形骸,去之益远。当由未见古人真迹,自隔神化耳。宋时唯米芾有解。至今如阿閦一见也。
书雪赋题后
客有持赵文敏书雪赋见示者,余爱其笔法遒丽,有黄庭乐毅论风规。未知后人谁为竞赏,恐文徵仲瞠乎若后矣。遂自书一篇,意欲与异趣,令人望而知为,吾家书也。昔人云:“非惟恨吾不见古人,亦恨古人不见吾。”又云:“恨右军无臣法。”此则余何敢言?然世必有解之者。
书各体卷题后
此余在长安,呵冻手书。及还山,舟中待放闸。消遣永画者,清臣为沃而装池,及自披之,颇似五技穷鼠耳。若曰:殉知之合,则吾岂敢?
临四家尺牍跋尾
余尝临米襄阳书,于蔡忠惠、黄山谷、赵文敏非所好也。今日展法帖各临尺牍一篇,颇亦相似。又及苏文忠,亦予所习也。元人作书经,以苏文忠、赵文敏为得二王法,不及米漫士。其持论如此,未省所谓。
临柳禊帖题
柳诚悬书兰亭,不落右军兰亭序笔墨蹊径。古人有此眼目,故能名家。
书雪浪霁铭题后
山谷论人家子弟,可百不能,唯俗便不可医。子瞻自是千载人,观其与李伯时、王定国诸公,会赏翰墨,自谓薄富贵而厚于书;轻死生而重于画。即雪浪以百二十千购之,所至故无一缘也。无龙百尺楼下物,正当愧死,何置喙哉。
补龙井记书后
秦太虚撰龙井记,真称苏家胜友。元章此碑,绝得李栝州三昧。惜多残缺,余为补之。然闻赵吴兴曾欲补米书数行,一再易之,皆不相似,曰:“今人去古远矣。”则余其有续貂之愧也夫。
临颜帖跋
余近来临颜书,因悟所谓折钗股、屋漏痕者,惟二王有之。鲁公直入山阴之室,绝去欧褚轻媚习气。东坡云:“诗至于子美,书至于鲁公。”非虚语也。颜书惟蔡明远序,尤为沉古。米海岳一生不能仿佛,盖亦为学唐初诸公书,稍乏骨气耳。灯下为此,都不对帖。虽不至入俗第,神采璀璨,即是不及古人处。渐老渐熟,乃造平淡。米老犹隔尘,敢自许逼真乎?题以志吾愧。
又
临颜太师明远帖五百本。后方有少分相应,米元章、赵子昂,止撮其胜会。遂在门外,如化城鹿车未了事耳。
临十三行跋
此韩宗伯家藏子敬洛神十三行真迹。予以闰三月十一日登舟,以初八日借临。是日也,友人携酒过余旅舍者甚多。余以琴棋诸品分曹款之,因得闲身仿此帖。既成,具得其肉,所乏神采,亦不足异也。
又
文氏二王帖,有洛神赋,称为子敬,非也。此李龙眠书。宣和谱所云:“出入魏晋,不虚耳。”又龙眠摹古,则用绢素。洛神卷是绢本,或唐人书,李临仿之,乃尔遒隽耶。要须以十三行帖称量之。
书月赋后
小楷书,不易工。米元章亦但有行押,尝被命仿黄庭,作千文一本以进。今观其迹,但以妍媚飞动取态耳。邢子愿谓余曰:右军以后,惟赵吴兴得正衣钵,唐宋皆不如也,盖谓楷书,得黄庭乐毅论法,吴兴为多。要亦有刻画处,余稍及吴兴,而出入子敬。同能不如独胜,余于吴兴是也。
又
余少时为小楷,刻画世所传黄庭经、东方赞。后见晋唐人真迹,乃知古人用笔之妙,殊非石本所能传。既折衷王子敬、顾恺之,自成一家。因观昔年书月赋,漫题。
临杨少师帖跋后
杨少师步虚词帖,即米老家藏大仙帖也。其书骞翥简澹,一洗唐朝姿媚之习。宋四大家皆出于此。余每临之,亦得一斑。
题礼观音文
余书此文,意欲拟虞永兴、欧阳率更,自愧无出蓝之能耳。赵吴兴云:永兴书,唯枕卧帖,清峭有晋人韵,使余得见之,书道必不止此。
临颜书题后
颜平原争坐帖与祭季明文,唐时林藻师之。杨景度、蔡端明,皆具有一体。余此书颇似类颜,具眼者谓何。
又
右颜平原书绛州帖,所刻盖师陶贞白瘗鹤铭。小异平日学右军书者,黄鲁直宗之。
题自书古诗卷尾
今日临古诗数首,俱不入晋人室。唯颜平原、虞永兴、杨少师三家,差不愧耳。时乙已正月十九日,为余悬弧辰也。
题争坐位帖后
争坐位帖,宋苏、黄、米、蔡四家,书皆仿之。唐时欧、虞、褚、薛诸家,虽刻画二王,不无拘于法度。惟鲁公天真烂漫,姿态横出,深得右军灵和之致,故为宋一代书家渊源。余以陕本漫漶,乃摹此宋拓精好者,刻之戏鸿堂中。
临褚遂良西升经跋
褚遂良西升经与淳熙秘阁续帖所刻黄庭经,同一笔法。真迹音藏新都殷尚书家。余在长安,曾于殷参军见之。永嘉王中舍,为吴太学手摹一本,不差毫发。后归武林洪黄门。黄门以余写法华经,字形相等,遂以赠余,且曰:“子临百本,使马骨追风,画龙行雨,方以一本见酬。”余茫然,未知何时得慰其意。
临王右军曹娥碑跋
余为庶常时,馆师韩宗伯出所藏曹娥碑真迹绢本示余。乃宋德寿殿题,元文宗命柯九思鉴定书画,赐以此卷。赵孟頫跋记其事甚详,且云:“见此,如岳阳楼亲听仙人吹笛,可以权衡天下之书矣。”当时以馆师严重,不敢借摹。亦渝敝难摹,略可仿佛于非烟非雾间耳。因书曹娥碑识之。
临内景黄庭跋
内景经,全在笔墨畦迳之外。其为六朝人得意书无疑。今人作书,只信笔为波画耳。结构纵有古法,未尝真用笔也。善用笔者清劲,不善用笔者浓浊,不独连篇各体有分别。一字中亦具此两种,不可不如也。
临禊帖跋后
余书兰亭,皆以意背临,未尝对古刻。一似抚无弦琴者,觉尤延之诸君子,葛藤多事耳。
临杨少师书后
余以意仿杨少师书。山阳此论,虽不尽似,略得其破方为圆,削繁为简之意。盖与赵集贤书,如甘草甘遂之相反,亦教外别传也。
书养生论跋后
东坡先生数书嵇叔夜养生论。忧患之余,有意于道言如此。它日又曰:长生未能学,且学长不死。洪觉范,妙喜禅师,谓其多生般若种子深固。又进于所谓养生者,要以忠孝文章节义如公,升天成佛,俱是探囊取物。其八识田中,自具两家种子。循业发现,不学而能也。因书此论及之。
临赵松雪书跋后
娄水王奉常,家藏赵吴兴诗帖致佳。余从高仲举见之,把玩移日。舟行闲适,漫临一过。余素不为吴兴书,略得形模耳。闻吴兴临米元章壮怀赋数行,辄复自废。余以俟它人覆酱瓿也。
书琵琶行题后
白香山深于禅理,以无心道人,作此有情痴语。几所谓木人见花鸟者耶。山谷为小词,而秀铁诃之。谓不止落驴胎马腹,则慧业绮语,犹当忏悔耳。余书此歌,用米襄阳楷法,兼拨镫,意欲与艳词相称,乃安得大珠小珠落研池也。
书别赋题后
陆鲁望诗云:“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仗剑对尊酒,耻为游子颜。”盖反文通此赋,如子云反骚。惜江令少此一转耳。
书褚登善千文题后
义阳吴光禄丞彻如,寄褚登善千文示余。披赏数日,风雨如晦,泓颖久废。朝来始见霁色,偶然欲书。为竟此卷,观者必讶为余本家笔安在也。
书古尺牍题后
“行书十行,不敌楷书一行。”米南宫语也。时一为之,以敛浮气,竟此纸,凡十起对客。信乎孙虔礼所云,视怡务阙之难也。
书图通偈后
以虞伯施庙堂碑法书此偈。贞观时,楞严犹未经翻译。永兴破邪论,亦世谛流布耳。颜鲁公颇事道言,李北海但作碑板。怀素着袈裟,犯饮酒戒。草书狂纵,不足与写经手校量功德。唐世书学甚盛,皆不为释典所用。梁肃房融,其书不称。惟裴休深于内典,兼临池之能,淳熙帖所刻是已。至宋苏、黄两公,大以翰墨为佛事。宋人书不及唐,其深心般若,故当胜也。余蚤岁习耳根圆通。每书之,几所谓一举一回新者。
临争坐位帖题后
新都汪太学孺仲,以宋捐争坐位帖见示,神采奕奕,字形较陕刻差肥。余临写之次,时有讹字。乃知是米海岳所临。米尝自记,有临争坐帖在浙中。此殆其真迹入石者耶。
题楷书雪赋后
楷书以智永千文为宗极。虞永兴其一变耳。文征仲学千文,得其姿媚。予以虞书入永书,为此一家笔法。若退颖满五簏,未必不合符前人。顾经岁不能成千字卷册,何称习者之门?自分,与此道远矣。
临钟绍京书跋后
右唐钟绍京书遁甲神经,有宣和政和小玺。宋徽宗标识,倪元镇家藏。有元镇跋语,笔法精妙。回腕藏锋,得子敬神髓。赵文敏正书实祖之。余从真迹临写数行。钟书世无传本,自此可以意求耳。
临虞永兴书跋后
虞永兴尝自谓于“道”字有悟,盖于发笔处出锋,如抽刀断水,正与颜太师锥画沙、屋漏痕同趣。前人巧处,故应不传,学虞者辄成筭子,笔阵所诃以此。余非能书,能解之耳。
临海岳千文跋后
米海岳行草书,传于世间,与晋人几争道驰矣。顾其平生所自负者为小楷,贵重不肯多写,以故罕见其迹。予游京师,曾得鉴李伯时西园雅集图,有米南宫蝇头题跋,最似兰亭笔法。已丑四月,又从唐完初获借此千文,临成副本,稍具优孟衣冠。大都海岳此帖,全仿褚河南哀册枯树赋,间入欧阳率更,不使一实笔。所谓无往不收,盖曲尽其趣。恐真本既与余远,便欲忘其书意。聊识之于纸尾。□此余已丑所临也,今又十年所矣。笔法似昔,未有增长。不知何年得入古人之室。展卷太息,不止书道也。戊戌四月三日。
临十七帖书后
十七帖硬黄本,宋时魏泰家藏。淳熙秘阁续帖,亦有刻。予在都下,友人汝阳王思延得硬黄本,曾借临一卷。已于济南邢子愿冏卿,见所刻石,即王本也。余以临卷质之,子愿谬称合作。第谓赵吴兴临十七帖,流落人间,当不下数十本。请多为之,足传耳。余自是时写此帖,以懒故,终不能多也。
临洛神赋书后
乐毅论乃扇书,后人又以为右军自书刻石。梁世所摹,与唐摹字形各异。淳熙秘阁,梁摹本也。予家戏鸿堂帖,唐摹本也。又有一本唐摹,在长安李氏,曾属余跋,亦有文寿承跋。盖贞观中,太宗命褚遂良等,摹六本赐魏征诸臣。此六本,自唐至今,余犹及见,其二恨梁摹白麻纸真迹,为新都吴生所有,余亦不甚临乐毅论,每以大令十三行洛神赋为宗极耳。
临像赞题后
柳诚悬小书玄真护命经,不知其所自。因临画像赞,知诚悬用其笔意,小加劲耳。唐人书无不出于二王,但能脱去临仿之迹,故称名家。世人但学兰亭面,谁得其皮与其骨?凡临书者,不可不知此语。
跋临女史箴
昔年见晋人画女史箴云,同虎头笔,分类题箴,附于画左方,则大令书也。大令书女史箴,不闻所自。据孙过庭读书谱,有云:“右军太师箴,岂即女史而讹承于后耶?”然其字结体,全类十三行,则又非王右军也。暇日,适发兴欲书,遂复仿之,不见真迹。聊以意取,乃不似耳。
临宣示表题后
钟太傅书,余少而学之,颇得形模。后得从韩馆师,借唐榻戎辂表临写,始知钟书自有入路。盖犹近隶体,不至如右军以还,恣态横溢,极凤翥鸾翔之变也。阁帖所收,惟宣示表、还示帖,皆右军之钟书,非元常之钟书。但观王世将宋儋诸迹,有其意矣。辛丑冬,因临宣示表及之。
跋临瘗鹤铭
黄涪翁云,大字无过瘗鹤铭,小子无过遗教经。今世所传遗教,直唐经生手耳。瘗鹤则陶隐居书,山谷学之。余欲缩为小楷,偶失此帖,遂以黄庭笔法书之。
书舞鹤赋后
往余以黄庭乐毅真书,为人作榜署书。每悬看,辄不得佳,因悟小楷法,使可展为方丈者,乃尽势也。题榜如细书,亦跌宕自在,惟米襄阳近之。襄阳少时,不能自立家,专事摹帖,人谓之集古字。已有规之者曰:“复得势,乃传。”正谓此。因书舞鹤赋及之。
跋十三行洛神赋
赵文敏得宋思陵十三行于陈灏,盖贾似道所购,先九行,后四行,以悦生印款之。此子敬真迹。至我朝,惟存唐摹耳。无论神采,即形模已不相似。惟晋陵唐太常家藏宋拓,为当今第一。曾一见于长安,临写刻石恨赵吴兴有此墨迹,未尽其趣。盖吴兴所少,正洛神疏隽之法,使我得之,政当不啻也。
题书千字文后
千文凡书四载,先后作止。笔墨间阔,几如写一大藏经。今至延津,始成之。山中自恃多暇,乃至不如吏牍之余。予所愧于嵇叔夜也。
题归去来辞后
以米元章笔法,书渊明辞,差为近之。
临米书后
是日,海上顾氏以米襄阳真迹见视。余为临此,大都米家书与赵吴兴各为一门庭。吴兴临米,辄不能似,有以也。吴兴书易学,米书不易学。二公书品,于此辨矣。
书饮中八仙歌后
陆士衡作竹林七贤论,以嵇阮为标。颜延之作五君咏,王濬氵中、山巨源,皆在门外,弗复及。少陵八仙歌,其尤著者,贺季真、太白耳。他日作哀诗,于饮中八仙,独著汝阳王,所谓虬须似太宗,色暎塞外春者。岂让帝之子,负奇自废。韬光铲采,醉乡为隐者耶。即诸子,当非酒人可概矣。
跋禊帖后
唐相褚河南,临禊帖白麻迹一卷。曾入元文宗御府,有天历之宝,及宣政绍兴诸小玺,宋景濂小楷题跋。吾乡张东海先生,观于杨氏之衍泽楼。盖云间世家所藏也。笔法飞舞,神采奕奕,可想见右军真本风流,实为希代之宝。余得之吴太学,每以胜日展玩,辄为心开。至于手临,不一二卷止矣,苦其难合也。昔章子厚日临兰亭一卷,东坡闻之,以为从门入者,不是家珍。东坡学书宗旨如此。赵文敏临禊帖最多,犹不至如宋之纷纷聚讼,直以笔胜口耳。所谓善易者,不谈易也。
临官奴帖真迹
此帖在淳熙秘阁续刻,米元章所谓绝似兰亭序。昔年见之南都,曾记其笔法于米帖曰,字字骞翥,势奇而反正。藏锋裹铁,遒劲萧远,庶几为之传神。已闻为海上潘方伯所得,又复归王元美。王以贻余座师新安许文穆公,文穆传之少子胃君。一武弁借观,因转售之。今为吴太学用卿所藏,顷于吴门出示余,快余二十余年积想,遂临此本云。抑余二十余年时书此帖,兹对真迹,豁然有会。盖渐修顿证,非一朝夕。假令当时力能致之,不经苦心悬念,未必契真。怀素有言:“豁焉心胸,顿释凝滞。”今日之谓也。时戊申十月十有三日,舟行朱泾道中,日书兰亭及此帖一过,以官奴笔意书禊帖,尤为得门而入。
◎评古帖
○题绛帖一卷后
宋榻绛州帖,乃官奴嫡冢,故佳本在汝帖长沙之上。昔人得古帖数行,专心学之,遂以名世。况此本已具各体,即不完善,比之威凤一毛,可藏也。
题娑罗树碑后
保母帖,辞中令帖。大令实为北海之滥觞。今人知学北海而不追踪大令,是以佻而无简,直而少致。北海曰:“似我者俗,学我者死。”不虚也。赵吴兴犹不免此,况余子哉?
黄庭经跋
《黄庭经》以师古斋刻为第一,乃遂良所临也,《淳熙续帖》亦有之。
书禊帖后
此本发笔处,是唐人口口相授笔诀也。米海岳深得其意,舟过崇德县观。
题禊帖黄庭各帖后
兰亭无下本,此刻当是唐人钩摹。其黄庭,吾不甚好,颇觉其俗。告墓表,集智永千文而成之。宣示表转刻已多,既失其浑宕之气,聊存形似。后之学者,当以意会之可也。
题云麾将军碑
此碑文多不全,独此刻。前后读之,皆有伦次。当是石未泐时拓本,殊可宝藏。欧阳金石录,每有不以书家见收者,况北海为书中仙乎?
题颖上禊帖后
颖上县有井,夜放白光,如虹亘天。县令异之,乃令人探井中。得一石,六铜罍,其石所刻,黄庭经、兰亭序,皆宋拓也。余得此本,以较各帖所刻,皆在其下。当是米南宫所摹入石者,其笔法颇似耳。
题洛神违远各帖后
大令洛神赋,多集后人笔意,岂元人赵松雪为之耶?违远帖告墓之流,与辞中令书,皆子敬得意笔也。□辞中令帖,是李邕渊源,其为子敬笔无疑。
题群玉堂帖
群玉堂帖所载虞世南天马赞,乃柳子厚文。荆门行,见李群玉集,非李栝州也。诗亦不类开元及柳公权诗,皆谬。岂集字为之耶?
题献之帖后
大令辞中令帖,评书家不甚传,或出于米元章、黄长睿之后耳。观其运笔,则所谓凤翥鸾翔,似奇反正者,深为漏泄家风。必非唐以后诸人所能梦见也。李北海似得其意。
书黄庭经后
吴用卿得此。余乍展三四行,即定为唐人临右军。既阅竟,中间于渊字,皆有缺笔,盖高祖讳渊,故虞褚诸公,不敢触耳。小字难于宽展而有余,又以萧散古淡为贵。顾世人知者绝少。能于此卷细参,当知吾言不谬也。
评子敬兰亭帖
此卷用笔萧散,而字形与笔法,一正一偏,所谓右军书如凤翥鸾翔,迹似奇而反正。迩来学黄庭经、圣教序者,不得其解,遂成一种俗书。彼倚藉古人,自谓合辙襟毒人心。如油入面,带累前代诸公不少。余故为拈出,使知书家,自有正法眼藏也。
又
余观二王真迹,十余帖矣。独此卷心眼相印,自许不惑。又须知永兴书法,从此发源也。
题王询真迹
米南宫谓右军帖,十不敌大令迹一。余谓二王迹,世犹有存者,唯王谢诸贤笔,尤为希覯。亦如子敬之于逸少耳。此王珣书,潇洒古淡,东晋风流,宛然在眼。用卿得此,可遂作宝晋斋矣。
虞伯施积时帖
此卷或疑米临,然其研笔处,特为瘦劲。米书以态胜,不办此也。王元美家有虞永兴汝南公主墓志,客亦有谓米临者。元美自题曰“果尔,则买王得羊,于愿足矣。”此帖则当出其右,具眼者自能识取。
题评纸帖为朱敬韬
米元章评纸,如陆羽品泉,各极其致。而笔法都从颜平原幻出。与吾友王宇泰所藏天马赋,同是一种书。临写弥月,仍归用卿,用卿其宝之。
孙虔礼千文跋
此孙过庭真迹也。观其结字,犹存汉魏间法。盖得之章草为多,即永师千文亦尔。乃知作楷书,必自八分大篆入门。沿流讨源,见过于师,方堪传授。学过庭者,又自右军求之可也。
题范牧之禊帖
牧之书兰亭序,笔势遒媚,以姿态胜韵自喜。宋仁卿装之屏角十余年。时象先尚髫龀未及收去。兹乃念手泽,复从仁卿请回此卷。昔右军书,不为诸子所宝惜。右军每有家鸡野鹜之叹。牧之书固自古雅,而象先即善书,何忍人称过父也。
题朱敬韬所藏赵荣禄鲜于伯几真迹
吴兴书少有师褚登善者。此前二幅似之,又所报燕京奇画,是孙过庭法也。鲜于伯机评书,天真烂漫,尽力与吴兴敌者,是皆可传也。今日过敬韬,出此相视,因借归,摹之戏鸿堂帖中。
跋智永帖
此永师仿钟元常宣示表。每用笔,必曲折其笔,宛转回向,沉着收束。所谓当其下笔,欲透过纸背者。唐以后,此法渐澌尽矣。
题徐道寅手书诸经后
真如不变,千佛即一。不变随缘,一佛而千古佛。所以有云:佛之一字,吾不喜闻也。虽然,《地藏经》云:人命终时,闻一佛名号一辟支,佛名号,皆得免苦。当四大分散,神识分飞。一佛名号,俱不能记忆自非平生串习,安能于尔时得力?所谓一句染神,历劫不易。徐居士道寅,所以书写受持,念诵此千佛名经也。唐以曲江题名,为千佛名经。宋人以元祐党碑,为千佛名经。道寅以千佛名经,为千佛名经。是同是别。
跋赵子昂书过秦论
吴兴此书,学《黄庭内景经》。时年三十八岁,最为善者机也。成名以后,隤然自放,亦小有习气。于是膺书乱之,钝滞吴兴不少矣。
跋张旭草书
项玄度出示谢客真迹。余乍展卷,即命为张旭。卷末有丰考功持谢书甚坚。余谓玄度曰:四声定于沈约,狂草始于伯高;谢客时,都无是也。且东明二诗,乃庾开府步虚词,谢安得预书之乎。玄度曰:此陶弘景所谓元常老骨,更蒙荣造者矣,遂为改跋。
跋率更千文
书家以分行布白,谓之九宫。元人作《书经》云:黄庭有六分九宫;曹娥有四分九宫。今观信本千文,真有完字具于胸中。若构凌云台,一一皆衡剂而成者。米南宫评其真书到内史,信矣。此本传为信本真迹,勒其全文。欲学书先定间架,然后纵横跌荡,惟变所适耳。
跋东坡书后
东坡先生居黄,自谓多难畏事,时犹禁其诗耳。后复并其书禁之,故宣和进御书画,凡有苏黄题跋者,皆割去。靖康之变,御府所藏,尽为金人辇之而北。而先生墨迹,流落人间者,居然独完。谁谓善类竟可磨灭耶?
跋吴传朋书
昔人称吴传朋说真书,为宋朝第一。今观《九歌》,应规入矩,深得兰亭洛神遗意。高宗洞精书法,至为阁笔欢赏,不虚也。左方有马和之侍郎图,此必当时有李伯时画《九歌》,米元章作书,而二公复仿之耳。伯时书,乃全用钟法,宣和谱谓其追踪魏晋。今始见之,当与米元章并传者。宋之小楷名家,尽此矣。
跋赤壁赋后
坡公书多偃笔,亦是一病。此赤壁赋,庶几所谓欲透纸背者,乃全用正锋,是坡公之兰亭也,真迹在王履善家。每波画尽处,隐隐有聚墨痕,如黍米珠琲,非石刻所能传耳。嗟呼,世人且不知有笔法,况墨法乎。
题怀仁圣教序真迹
古人摹书用硬黄,自运用绢素。此卷首,有宋徽宗金书缥字,与内景经同一黄素。知为怀仁一笔自书无疑。书苑所云,杂取碑字,右军剧迹,咸萃其中,非也。黄长睿,书家董狐,亦以书苑为据。恨其不见真迹,辄随人言下转耳。
又
此书视陕本,特为姿媚。唐时称为小王书。若非怀仁自运,即不当命之小王也。吾家有宋舍利塔碑云:习王右军书,集之为习,正合。余因此自信有会。
跋鲁公送刘太冲叙
颜鲁公送刘太冲叙,郁屈瑰奇,于二王法外,别有异趣。米元章谓如龙蛇生动,见者目惊,不虚也。宋四家书派,皆出鲁公。亦只争坐帖一种耳,未有学此叙者,岂当时不甚流传耶。真迹在长安赵中舍士桢家,以余借摹,遂为好事者购去。余凡一再见,不复见矣。淳熙秘阁续帖亦有刻。
题大令洛神十三行真迹
赵吴兴曾得洛神十三行于陈集贤灏,自题此晋时麻笺。思陵极力搜访,仅获九行百七十六字。故米友仁跋,作九行。宋末贾似道复得四行,七十四字。欲续于后,则于九行之跋不相属。遂以四行别装于后,以悦生印及长字印款之。今此本不知犹在人间不。余所摹秀州项子京藏,是宣和谱中所收。吴兴云,更有唐人临本,后有柳公权跋,亦神物也。视世所传十三行宋拓,何啻霄壤耶。
跋鹿脯帖后
鹿脯帖真迹与宋拓本,不唯字形大小不伦,乃其文亦小异。宋拓,政自不足据也。十七帖清晏岁丰,又所使有丰一乡,故自名处。予极不解“丰一乡”作何语。及得高丽刻本,乃云所出有异产。读之豁然,因知王著,但凭仿书入石耳。
跋杨义和黄庭经后
怀素、黄庭经、陶谷跋,以为右军换鹅书。米芾跋,以为六朝人书,无虞褚习气。惟赵孟頫以为飘飘有仙气,乃杨许旧迹。而张伯雨题吴兴《过秦论》,直以为学杨义和书。吴兴精鉴,必有所据,非臆语也。按真诰,称杨书祖效郗法,力同二王。述书赋亦云:方圆自我,结构遗名;如舟楫之不系,混宠辱以若惊。其为书家所重若此。顾唐时止存草书六行,今此经行楷数千字。神采奕然,传流有绪,岂非墨池奇遘耶。元时在鲜于枢家。余昔从馆师韩宗伯,借摹数行,兹勒以冠诸帖。杨在右军后,以是神仙之迹,不复系以时代耳。
跋吴云壑书后
吴琚书,自米南宫外,一步不窥。京口北固山,有天下第一江山琚书,即其笔也。始于都下,见七言律诗一幅,不款名姓,但有云壑居士印。偶阅宋经籍志,云壑集吴琚撰,知为琚书。已于新安白岳山下,客持晦翁书《归去来辞》,乃绝似米元章。后有“云壑”二字,因得审定,今藏于家。此诗没于焦山江中,润州守霍君为余拓墨本,然已在若明若晦间,不可临摹矣。
题温飞卿书
《湖阴曲》温飞卿书,似平原书而遒媚有态。米元章从此入门。昔年殷司马之孙持至长安,留予案上两月。余以温庭筠“温”字颇漫,疑是王黄华书。黄华亦名庭筠,字迹近米家父子故耳。川中黄昭素,乃谓此必曾入梁内府。梁讳“温”字,遂磨去,意或有之。
跋李北海缙云三帖
黄长睿评张从申书,出于北海赵子固。又以北海学子敬,病在欹侧,若张从申,即无此矣。然从申书,实似北海之法华寺碑。而北海出奇不穷,故尝胜云:余尝谓右军如龙,北海如象,世必有肯予言者。
跋李伯时书
米海岳云:“少时未能立家,但规摹法帖,谓之集古字。”今观《九歌》良然。左方有伯时画,画史所称与伯时经营《九歌》者是已。伯时《孝经》,力追钟法。宣和谱谓书逼魏晋,不虚耳。二帖皆节文。
书度人经后
余曾见柳诚悬小楷度人经,遒劲有致。蔡君谟茶录,颇仿之,世未有传者。此清静经,似永兴破邪论,海上潘氏所藏宋帖也。
跋索靖出师颂
钟太傅书,自晋渡江时,止传宣示表。百余年间,妙迹已绝,宁知今世有索靖出师颂耶。此本在槜李项子京家,故是甲观。
跋子敬帖
宝晋帖刻此帖,大军止。余捡子敬别帖,自己至至末。辞意相属,原是一帖,为收藏者离去耳。二王书有不可读者,皆此类也。米元章故以此为子敬第一书。
跋谢庄诗后
谢庄诗帖子,新都汪景醇得摹。本未见真迹,书法似阁帖。所谓萧子云者,而小加妍隽。宋高宗书近之。
题张长史真书
长史郎官壁记,世无别本,唯王奉常敬美有之。陈仲醇摹以寄余,知学草必自真入也。
跋禊帖小本
定武禊帖,唯贾秋壑所藏。至百余种,令其客廖莹中,缩为小本。或云:唐时褚河南已有之。此本余已丑所书,亦从馆师韩宗伯借,褚摹缩为蝇头体,第非定武本耳。
卷二
画诀
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似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不尔,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捄药矣。若能解脱绳束,便是透网鳞也。画家六法,一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鄄鄂。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矣。李成惜墨如金,王洽泼墨沈成画。夫学画者,每念惜墨泼墨四字。于六法三品,思过半矣。
古人论画有云:“下笔便有凹凸之形。”此最悬解。吾以此悟高出历代处,虽不能至,庶几效之,得其百一,便足自老以游丘壑间矣。
气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宋画院各有试目,思陵尝自出新意,以品画师。余欲以此数则,徵名手图小景,然少陵无人,谪仙死。文沈之后,广陵散绝矣,奈何?
潘子辈学余画,视余更工,然皴法三昧,不可与语也。画有六法,若其气韵必在生知,转工转远。
画中山水,位置皴法,皆各有门庭,不可相通。惟树木则不然,虽李成、董源、范宽、郭熙、赵大年、赵千里、马夏、李唐,上自荆关,下逮黄子久、吴仲圭辈,皆可通用也。或曰:须自成一家。此殊不然,如柳则赵千里;松则马和之;枯树则李成,此千古不易。虽复变之,不离本源,岂有舍古法而独创者乎?倪云林亦出自郭熙、李成,少加柔隽耳,如赵文敏则极得此意。盖萃古人之美于树木,不在石上着力,而石自秀润矣。今欲重临古人树木一册,以为奚囊。
古人画,不从一边生去。今则失此意,故无八面玲珑之巧,但能分能合。而皴法足以发之,是了手时事也。其次,须明虚实。实者,各段中用笔之详略也。有详处必要有略处,实虚互用。疏则不深邃,密则不风韵,但审虚实,以意取之,画自奇矣。
凡画山水,须明分合。分笔乃大纲宗也。有一幅之分,有一段之分,于此了然,则画道过半矣。
树头要转,而枝不可繁;枝头要敛,不可放;树梢要放,不可紧。
画树之法,须专以转折为主。每一动笔,便想转折处。如写字之于转笔用力,更不可往而不收。树有四肢,谓四面皆可作枝着叶也,但画一尺树,更不可令有半寸之直,须笔笔转去。此秘诀也。
画须先工树木,但四面有枝为难耳。山不必多,以简为贵。
作云林画,须用侧笔,有轻有重,不得用圆笔。其佳处,在笔法秀峭耳。宋人院体,皆用圆皴。北苑独稍纵,故为一小变。倪云林、黄子久、王叔明皆从北苑起祖,故皆有侧笔。云林其尤著者也。
北苑画小树,不先作树枝及根,但以笔点成形。画山即用画树之皴。此人所不知诀法也。
北苑画杂树,但只露根,而以点叶高下肥瘦,取其成形。此即米画之祖,最为高雅,不在斤斤细巧。
画人物,须顾盼语言。花果迎风带露,禽飞兽走,精神脱真。山水林泉,清闲幽旷。屋庐深邃,桥渡往来。山脚入水,澄明水源,来历分晓。有此数端,即不知名,定是高手。
董北苑画树,多有不作小树者,如秋山行旅是也。又有作小树,但只远望之似树,其实凭点缀以成形者。余谓此即米氏落茄之源委。盖小树最要淋漓约略,简于枝柯而繁于形影,欲如文君之眉,与黛色相参合,则是高手。
古人云:有笔有墨。笔墨二字,人多不识。画岂有无笔墨者?但有轮廓而无皴法,即谓之无笔;有皴法而不分轻重向背明晦,即谓之无墨。古人云:石分三面。此语是笔亦是墨,可参之。
画家以古人为师,已自上乘。进此,当以天地为师。每朝起,看云气变幻,绝近画中山。山行时,见奇树,须四面取之。树有左看不入画,而右看入画者,前后亦尔。看得熟,自然传神。传神者必以形。形与心手相凑而相忘,神之所托也。树岂有不入画者?特当收之生绡中,茂密而不繁,峭秀而不蹇,即是一家眷属耳。
画树木,各有分别。如画潇湘图,意在荒远灭没,即不当作大树及近景丛木。如园亭景,可作杨柳梧竹,及古桧青松。若以园亭树木移之山居,便不称矣。若重山复嶂,树木又别。当直枝直幹,多用攒点,彼此相藉,望之模糊郁葱,似入林有猿啼虎嗥者,乃称。至如春夏秋冬,风晴雨雪,又不在言也。
枯树最不可少,时于茂林中间出,乃见苍古。树虽桧、柏、杨、柳、椿、槐,要得郁森,其妙处在树头与四面参差,一出一入,一肥一瘦处。古人以木炭画圈,随圈而点之,正为此也。宋人多写垂柳,又有点叶柳。垂柳不难画,只要分枝头得势耳。点柳叶之妙,在树头圆铺处。只以汁绿渍出,又要森萧,有迎风摇扬之意。其枝须半明半暗。又春二月柳,未垂条;九月柳,已衰飒,俱不可混。设色亦须体此意也。
山之轮廓先定,然后皴之。今人从碎处积为大山,此最是病。古人运大轴,只三四大分合,所以成章。虽其中细碎处多,要之取势为主。吾有元人论米高二家山书,正先得吾意。
画树之窍,只在多曲。虽一枝一节,无有可直者。其向背俯仰,全于曲中取之。或曰,然则诸家不有直树乎?曰:树虽直,而生枝发节处,必不都直也。董北苑树,作劲挺之状,特曲处简耳。李营丘则千屈万曲,无复直笔矣。
画家之妙,全在烟云变灭中。米虎儿谓王维画见之最多,皆如刻画,不足学也,惟以云山为墨戏。此语虽似过正,然山水中,当着意烟云,不可用粉染。当以墨渍出,令如气蒸,冉冉欲堕,乃可称生动之韵。
赵大年令画平远,绝似右丞,秀润天成,真宋之士大夫画。此一派又传为倪云林,虽工致不敌,而荒率苍古胜矣。今作平远,及扇头小景,一以此二人为宗。使人玩之不穷,味外有味可也。
画平远,师赵大年。重山叠嶂,师江贯道。皴法,用董源麻皮皴。及潇湘图点子皴,树用北苑、子昂二家法。石法用大李将军秋江待渡图及郭忠恕雪景。李成画法,有小幅水墨,及着色青绿,俟宜宗之,集其大成,自出机轴。再四五年,文沈二君,不能独步吾吴矣。作画,凡山俱要有凹凸之形。先如山外势形像,其中则用直皴。此子久法也。
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生外熟。
画源
吾家有董源龙宿郊民图。不知所取何义,大都箪壶迎师之意,盖宋艺祖下江南时所进御者。画甚奇,名则謟矣。
董北苑蜀江图、潇湘图,皆在吾家。笔法如出二手。又所藏北苑画数幅,无复同者。可称画中龙。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皆南宋时追摹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笔法纤细,亦近李昭道,惜骨力乏耳。
王叔明为赵吴兴甥。其画皆摹唐宋高品,若董巨、李范、王维,备能似之。若于刻画之工,元季当为第一。
高彦敬尚书画,在逸品之列。虽学米氏父子,乃远宗吾家北苑,而降格为墨戏者。
倪迂在胜国时,以诗画名世。其自标置,不在黄公望、王叔明下。自云:我此画深得荆关遗意,非王蒙辈所能梦见也。然定其品,当称逸格,盖米襄阳、赵大年一派耳。于黄王真伯仲不虚也。
画谱不载司马君实。予曾见其画,大类营丘,有小米作一幅配之,宋人题款甚多。因思古人自不可尽其伎俩。
元季四大家,以黄公望为冠,而王蒙、倪瓒、吴仲圭与之对垒。此数公评画,必以高彦敬配赵文敏。恐非偶也。
余藏北苑一卷。谛审之,有二姝及鼓瑟吹笙者;有渔人布网捕鱼者,乃潇湘图也。盖取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二语为境耳。余亦尝游潇湘道上,山川奇秀,大都如此图。而是时方见李伯时潇湘卷,曾效之作一小幅。今见北苑,乃知伯时虽名宗,所乏苍莽之气耳。
石田春山欲雨图卷,向藏王元美家,今归余处。春郊牧马图,或曰,赵王孙子昂,或云仲穆。余定以为五代人笔。
王右丞画,余从槜李项氏见钓雪图,盈尺而已,绝无皴法,石田所谓笔意凌竞人局脊者。最后得小幅,乃赵吴兴所藏。颇类营丘,而高简过之。又于长安杨高邮所得山居图,则笔法类大年,有宣和题“危楼日暮人千里,欹枕秋风雁一声”者。然总不如冯祭酒江山雪霁图,具有右丞妙趣。予曾借观经岁,今如渔父出桃源矣。
倪云林生平不画人物,惟龙门僧一幅有之。亦罕用图画,惟荆蛮民一印者,其画遂名荆蛮民。今藏余家。霅有华溪胜国时,人多写华溪渔隐。盖是赵承旨倡之,王叔明是赵家甥,故亦作数幅。今皆为余所藏。余每欲买山霅上,作桃源人,以应画识。
丁酉三月十五日,余与仲醇在吴门韩宗伯家。其子逢禧,携示余颜书自身告,徐季海书朱巨川告,即海岳书史所载,皆是双璧。又赵千里三生图,周文矩文会图、李龙眠白莲社图,惟顾恺之作右军家园景,直酒肆壁上物耳。
项又新家,赵千里四大帧,“千里”二字金书。余与仲醇谛审之,乃颜秋月笔也。
黄子久画,以余所见,不下三十幅。要之浮峦暖翠为第一,恨景碎耳。
赵文敏洞庭两山二十幅,各题以骚语四句,全学董源。为余家所藏。
郭忠恕越王宫殿,向为严分宜物,后籍没。朱节奄国公,以折俸得之。流传至余处。其长有三尺余,皆没骨山也。余细捡,乃画钱桱越王宫,非勾践也。
李成晴峦萧寺,文三桥售之项子京。大青绿全法王维。今归余处。细视之,其名董羽也。吴琚晋陵人,书学米南宫,可以夺真。今北固天下第一江山题榜,是其迹也,所著有《云壑集》。余在京师,见宋人挂幅,绝类南宫。但有云壑印,遂定为琚笔。题尾数行,使琚不泯没也。
仲醇绝好瓒画,以为在子久山樵之上。余为写云林山景一幅归之。题云:“仲醇悠悠忽忽,土木形骸,似嵇叔夜。近代唯懒瓒得其半耳。”云云,正是识韵人,了不可得。
余长安时,寄仲醇书云:所欲学者,荆关、董巨、李成。此五家画尤少真迹。南方宋画,不堪赏鉴。兄等为访之,作一铭心记。如宋人者,俟弟书成,与合一本。即不能收藏,聊以适意,不令海岳独行画史也。
京师杨太和家,所藏唐晋以来名迹甚佳。余借观,有右丞画一帧,宋徽庙御题左方,笔势飘举,真奇物也。捡宣和画谱,此为山居图。察其图中松针石脉,无宋以后人法,定为摩诘无疑。向相传为大李将军,而拈出为辋川者,自余始。
余家所藏北苑画,有潇湘图、商人图、秋山行旅图。又二图,不着其名,一从白下徐国公家购之,一则金吾郑君与余博古。悬北苑于堂中,兼以倪黄诸迹,无复于北苑着眼者,正自不知元人来处耳。
李伯时西园雅集图,有两本。一作于元丰间,王晋卿都尉之第;一作于元祐初,安定郡王赵德麟之邸。余从长安买得团扇上者,米襄阳细楷,不知何本。又别见仇英所摹文休承跋后者。
余买龚氏江贯道江山不尽图。法董巨,是绢素。其卷约有二三丈,后有周密、林希逸跋,贯道负茶癖,叶少蕴常荐之。故周跋云:“恨不乞石林见也。”
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僧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大家。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皆其正传。吾朝文沈,则又遥接衣钵。若马夏,及李唐、刘松年,又是李大将军之派,非吾曹所易学也。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司训父子。着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幹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其传为张躁、荆关、郭忠恕、董巨、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要之摩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东坡赞吴道子、王维画壁,亦云:“吾于维也,无间然。”知言哉。
元季诸君子画,惟两派。一为董源,一为李成。成画,有郭河阳为之佐,亦犹源画,有僧巨然副之也。然黄、倪、吴、王四大家,皆以董巨起家成名,至今只行海内。至如学李郭者,朱泽民,唐子华、姚彦卿辈,俱为前人蹊径所压,不能自立堂户。此如南宗子孙,临济独成。当亦绍隆祖法者,有精灵男子耶。
画无笔迹,非谓其墨淡模糊而无分晓也。正如善书者,藏笔锋如锥,画沙印印泥耳。书之藏锋,在于执笔,沈着痛快。人能知善书执笔之法,则能知名画无笔迹之说。故古人如大令,今人如米元章、赵子昂。善书必能善画,善画必能善书。其实一事耳。
余尝谓右军父子之书,至齐梁而风流顿尽。自唐初虞褚辈变其法,乃不合而合。右军父子殆似复生,此言大可意会。盖临摹最易,神气难传故也。巨然学北苑,黄子久学北苑,倪迂学北苑,元章学北苑,一北苑耳,而各各不相似。使俗人为之,与临本同,若之何能传世也?子昂画虽圆笔,其学北苑亦不尔。
云林山皆依侧边起势,不用两边合成,此人所不晓。近来俗子点笔自是称米家山,深可笑也。元晖睥睨千古,不让右丞。可容易凑泊,开后人护短迳路耶。
荆浩,河南人,自号洪谷子。好古,以山水专门,颇得移向。善为云中山顶,四面峻厚。自撰山水诀一卷,语人曰:吴道子画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我当采二子所长,成一家之体。故关同北面事之。世论荆浩山水,为唐末之冠。盖有笔无墨者,见落笔蹊径而少自然;有墨无笔者,去斧凿痕而多变态。
米家山谓之士夫画,元人有画论一卷,专辨米海岳、高房山异同。余颇有慨其语。迂翁画,在胜国时,可称逸品。昔人以逸品置神品之上。历代唯张志和、卢鸿可无愧色。宋人中米襄阳,在蹊迳之外。余皆从陶铸而来。元之能者虽多,然禀承宋法,稍加萧散耳。吴仲圭大有神气,黄子久特妙风格,王叔明奄有前规,而三家皆有纵横习气。独云林古淡天然,米痴后一人而已。
赵荣禄枯树法,郭熙、李成,不知实从飞白结字中来也。文君眉峰点黛,不知从董双蛾、远山衲带来也。知此省画法。
古人远矣。曹不兴、吴道子,近世人耳。犹不复见一笔,况顾睦之徒?其可得见之哉。是故论画,当以目见者为准。若远指古人曰,此顾也,此陆也,不独欺人,实自欺耳。故言山水,则当以李成、范宽;花果,则赵昌、王友;花竹翎毛,则徐熙、黄筌、崔顺之;马,则韩幹、伯时;牛,则厉范二道士;仙佛,则孙太古;神怪,则石恪;猫犬,则何尊师周炤。得此数家,已称奇妙。士大夫家,或有收其妙迹者,便已千金矣。何必远求太古之上,耳目之所不及者哉?
范宽山川浑厚,有河朔气象。瑞雪满山,动有千里之远,寒林孤秀,挺然自立。物态严凝,俨然三冬在目。
营丘作山水,危峰奋起,蔚然天成。乔木倚磴,下自成阴。轩畅闲雅,悠然远眺。道路深窈,俨若深居。用墨颇浓,而皴散分晓。凝坐观之,云烟忽生。澄江万里,神变万状。予尝见一双幅,每对之,不知身在千岩万壑中。
赵集贤画,为元人冠冕。独推重高彦敬,如后生事名宿。而倪迂题黄子久画云:虽不能梦见房山,特有笔意,则高尚书之品,几与吴兴埒矣。高乃一生学米,有不及无过也。张伯雨题元镇画云:“无画史纵横习气。”余家有六幅,又其自题狮子林图云:“予与赵君善长,商確作狮子林图。真得荆关遗意,非王蒙辈所能梦见也。”其高自标置如此。又顾谨中题倪画云:“初以董源为宗,及乎晚年,画益精诣,而书法漫矣。”盖倪迂书绝工致,晚季乃失之。而聚精于画,一变古法,以天真幽淡为宗,要亦所谓渐老渐熟者。若不从北苑筑基,不容易到耳。纵横习气,即黄子久,未能断幽淡两言。则赵吴兴犹逊迂翁,其胸次自别也。
赵大年平远,写湖天渺茫之景,极不俗。然不耐多皴,虽云学维,而维画正有细皴者,乃于重山叠嶂有之。赵未能尽其法也。
李昭道一派,为赵伯驹、伯骕,精工之极,又有士气。后人仿之者,得其工,不能得其雅。若元之丁野夫、钱舜举是已。盖五百年而有仇实父,在昔文太史亟相推服。太史于此一家画,不能不逊仇氏,故非以赏誉增价也。实父作画时,耳不闻鼓吹骈阗之声,如隔壁钗钏,顾其术亦近苦矣。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画,殊不可习。譬之禅定,积劫方成菩萨,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超直入如来地也。
元季四大家,浙人居其三。王叔明,湖州人;黄子久,衢州人;吴仲圭,铁塘人;惟倪元镇无锡人耳。江山灵气,盛衰故有时。国朝名手,仅仅戴进为武林人,已有浙派之目。不知赵吴兴亦浙人。苦浙派日就澌灭,不当以甜邪俗赖者,尽系之彼中也。
昔人评大年画,谓得胸中万卷书。更奇,又大年以宗室不得远游,每朝陵回,得写胸中丘壑,不行万里路,不读万卷书,欲作画祖,其可得乎?此在吾曹勉之,无望庸史矣。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往往多寿。至如刻画细谨,为造物役者,乃能损寿,盖无生机也。黄子久、沈石田、文徵仲,皆大耋。仇英短命,赵吴兴止六十余,仇与赵虽品格不同,皆习者之流,非以画为寄,以画为乐者也。寄乐于画,自黄公望,始开此门庭耳。
余少学子久山水,中复去而为宋人画。今间一仿子久,亦差近之。
日临树一二株,石山土坡,随意皴染。五十后大成,犹未能作人物舟车屋宇,以为一恨。喜有元镇在前,为我护短。不者,百喙莫解矣。
董北苑潇湘图、江贯道江居图、赵大年夏山图、黄大痴富春山图、董北苑征商图、云山图、秋山行旅图、郭忠恕辋川招隐图、范宽雪山图、辋川山居图、赵子昂洞庭二图、高山流水图、李营丘着色山图、米元章云山图、巨然山水图、李将军蜀江图、大李将军秋江待渡图、宋元人册叶十八幅,右俱吾斋神交师友。每有所如,携以自随,则米家书画船,不足羡矣。
◎题自画
○仿米画题
米元章作画,一正画家谬习。观其高自标置,谓无一点吴生习气。又云王维之迹,殆如刻画,真可一笑。盖唐人画法,至宋乃畅,至米又一变耳。余雅不学米画,恐流入率易,兹一戏仿之,犹不敢失董巨意。善学下惠,颇不能当也。
仿烟江叠嶂图
右东坡先生题王晋卿画。晋卿亦有和歌,语特奇丽,东坡为再和之。意当时晋卿,必自画二三本,不独为王定国藏也。今皆不传,亦无复摹本在人间。虽王元美所自题家藏烟江图,亦自以为与诗意无取,知非真矣。余从嘉禾项氏,见晋卿瀛山图,笔法似李营丘,而设色似思训,脱去画史习气。惜项氏本不戒于火,已归天上。晋卿迹遂同广陵散矣。今为想象其意,作烟江叠嶂图。于时秋也,辄临秋景。于所谓春风摇江天漠漠等语,存而弗论矣。
仿米家云山图
董北苑、僧巨然,都以墨染云气,有吐吞变灭之势。米氏父子,宗董巨法,稍删其繁复,独画云,仍用李将军拘笔。如伯驹、伯骕辈,欲自成一家,不得随人弃取故也。因为此图及之。
题画赠徐道寅
余尝见胜国时,推房山鸥波,居四家之右。而吴兴每遇房山画,辄题品作胜语。若让伏不置者,顾近代赏鉴家或不谓然。此由未见高尚书真迹耳。今年六月,在吴门得其巨轴。云烟变灭,神气生动,果非子久、山樵所能梦见。因与道寅为别,访之容安草堂,出精素求画。画成此图,即高家法也。观者,可意想房山风规,于百一乎。
题画赠陈眉公
予之游长沙也,往返五千里。虽江山暎发,荡涤尘土,而落日空林,长风骇浪,感行路之艰,犯垂堂之戒者数矣。古有风不出,雨不出,三十年不蓄雨具者,彼何人哉?先是予之游槜李也。为图昆山读书小景,寻为人夺去。及是重仿巨然笔意,以志予慕。余亦且倒衣从之,不作波民老也。
题董北苑画
朔日至金阊门,客以北苑画授予。云烟变灭,草木郁葱,真骇心动目之观。乃知米氏父子,深得其意。余家有虎儿大姚村图,正复相类。不师北苑,乌能梦见南宫耶?
仿惠崇题
惠崇、巨然,皆高僧□画禅者。惠以艳冶,巨然平澹,各有所入,而巨然超矣。因仿惠崇及之。
题画
“老鹤眠阶初露下,高梧满地忽霜黄”,余曾作此景以贻仲醇矣。清臣复强余为之,觉与前幅较胜一筹耳。
题自画小景
赵令穰、伯驹、承旨三家合并,虽妍而不甜。董源、巨然、米芾、高克恭,四家合并,虽纵而有法。两家法门,如鸟双翼。吾将老焉。
又
陈遒醇有宋刻书苑,携至烟雨楼,予读次,辄有省画法,为写痴翁笔意。
又
此画余仿大痴,得无余亦痴绝否。
临巨然画题右
上元后三日,友人以巨然松阴论古图,售于余者。余悬之画禅室,合乐以享同观者。复秉烛扫二图,厥明以示客。客曰:“君参巨然禅,几于一宿觉矣。”
仿三赵画题右
余家有赵伯驹《春山读书图》、赵大年《江乡清夏图》。今年长至项晦,甫以子昂《鹊华秋色卷》见贻。余兼采三赵笔意为此图,然赵吴兴已兼二子。余所学,则吴兴为多也。
题张清臣集扇面册
余所画扇头小景,无虑百数,皆一时酬应之笔。赵子辈亦有仿为之者,往往乱真。清臣此册,结集多种,皆出余手。且或有善者,足供吟赏。人人如此具眼,余可不辨矣。
题鹤林春社图赠唐公有
家有独鹤,忽迷所如。人失人得,已类楚弓。自去自来,莫期梁燕。已乃于唐公之墙,复蹑羽人之迹,整翮返驾,引吭长鸣,似深惜别之情,聊作思归之曲。呜呼!雀罗阗若,鸥盟眇然。顾此仙禽,真吾,德友。惊蓬超忽,仍联支遁之交。珠树玲珑,不逐浮丘之路。虽云合有冥数,亦由去无遐心。自此可以蹔游万里,等狎鸡群,守养千龄,无虞鸟散者矣。欲志黄庭之报,遂写青田之真。载缀短章,用成嘉话。
题横云秋霁图与朱敬韬
此仿倪高士笔也。云林画法,大都树木似营丘,寒林山石宗关仝。参以北苑,而各有变局。学古人不能变,便是篱堵间物,去之转远,乃由绝似耳。横云山,吾郡名胜,本陆士龙故居,今敬韬构草舍其下。敬韬韵致书画,皆类倪高士。故余用倪法作图赠之。
书小赤壁并题
吾郡九峰之间,有小赤壁,余顷过齐安,至赤壁,其高仅数仞,广容两亭耳。吾郡赤壁,乃三四倍之,山灵负屈,莫为解嘲。昔齐安名人,卤莽如是,因画赤壁,一正向来之谬。然予以是并疑吾郡有小昆山,未知去抵鹊村路几许,使余得凿空游之。或亦如小赤壁,不须多逊也。
云海三神山图
李思训写海外山,董源写江南山,米元晖写南徐山,李唐写中州山,马远夏圭写钱塘山,赵吴兴写霅苕山,黄子久写海虞山,若夫方壶蓬间,必有羽人传照。余以意为之,未知似否。
江山秋思图
余与平原程黄门,以使事过江南。一日,閤舆道上,陂陀回复,峰峦孤秀。下有平湖,碧澄万顷。湖之外,长江吞山,征帆点点,与鸟俱没。黄门曰:“此何山也?”余曰:“其齐山乎。”盖以江涵秋影句测之,果然。
云林图
元季四大家,独倪云林品格尤超。早年学董源,晚乃自成一家,以简淡为之。余尝见其自题狮子林图曰:“此卷深得荆关遗意,非王蒙诸人所梦见也。”其高自标许如此。岂意三百年后,有余旦暮遇之乎?
濠梁秋思图
“城隅绿水明秋月,海上青山隔暮云”。吾郡龙潭夜泛,身在太白诗中,不作柴桑濠濮间想语矣。
烟江叠嶂图
云山不始于米元章,盖自唐时王洽泼墨,便已有其意。董北苑好作烟景,烟云变没,即米画也。余于米芾潇湘白云图,悟墨戏三昧,故以写楚山。
题天池石壁图
画家初以古人为师,后以造物为师。吾见黄子久天池图,皆赝本。昨年游吴中山,策筇石壁下,快心洞目,狂叫曰:“黄石公!”同游者不测,余曰:“今日遇吾师耳。”
幽亭秀木图
幽亭秀木,古人常绘图。世无解其意者。余为下注脚曰:亭下无俗物,谓之幽。木不臃肿,经霜变红黄者,谓之秀。昌黎云:坐茂树以终日,当作嘉树。则四时皆宜。霜松雪竹,虽凝寒亦自堪对。
孤烟远村图
“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非右丞工于画道,不能得此语。米元晖犹谓右丞画如刻画,故余以米家山写其诗。
仿叔明画题
王叔明画,从赵文敏风韵中来,故酷似其舅。又汛滥唐宋诸名家,而以董源、王维为宗,故其纵逸多姿,又往往出文敏规格之外。若使叔明专门师文敏,未必不为文敏所掩也。因画叔明笔意及之。
题画赠俞君宝
俞君宝将游武夷,索余此图。若有好事者,能为君宝生两翼,便以赠之。画在余腕,不至如子瞻断臂也。
临郭恕先画并题
辋川招隐图,为郭恕先笔。余得之长安周生。今年复于吴门,见郭河阳临本,乃易雪景为设色山矣。河阳笔力,已自小减。矧余野战之师,何敢言夺赵帜耶。
写寒林远岫图并题
昔人评王右丞画,以为云峰石色,迥出天机。笔思纵横,参乎造化,余未之见也。往在京华,闻冯开之得一图于金陵,走使缄书借观。既至,凡三薰三沐,乃长跽开卷。经岁开之,复索还。一似渔郎出桃花源,再往迷误,怅惘久之,不知何时重得路也。因想象为寒林远岫图。世有见右丞画者,或不至河汉。
题秋林图
画秋景,惟楚客宋玉最工。“寥栗兮若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无一语及秋,而难状之景,都在语外。唐人极力摹写,犹是子瞻所谓写画论形似。作诗必此诗者耳。韦苏州落叶满空山,王右丞渡头余落日,差足嗣响。因画秋林及之。
跋仲方云卿画
传称西蜀黄筌画,兼众体之妙,名走一时。而江南徐熙,后出作水墨画,神气若涌,别有生意。筌恐其轧已,稍有瑕疵。至于张僧繇画,阎立本以为虚得名。固知古今相倾,不独文人尔尔。吾郡顾仲方、莫云卿二君,皆工山水画,仲方专门名家,盖已有岁年。云卿一出,而南北顿渐,遂分二宗。然云卿题仲方小景,目以神逸。乃仲方向余敛衽云卿画不置,有如其以诗词相标誉者,俯仰间,见二君意气,可薄古人耳。
题画赠朱敬韬
宋迪,侍郎。燕肃,尚书。马和之、米元晖,皆礼部侍郎。此宋时士大夫之能画者。元时惟赵文敏、高彦敬,余皆隐于山林,称逸士。今世所传戴沈文仇,颇近胜国,穷而后工,不独诗道矣。予有意为簪裾树帜,然还山以来,稍有烂熳天真,似得丘壑之助者。因知时代使然,不似宋世士大夫之昌其画也。因作秋山图识之。
楚中题画寄眉公
武林公署旁午,日捡宋人事。因写图而系以诗。武林为五溪,马伏波所谓五溪何毒淫,鸟飞不度,兽不敢侵者,至今笛声悲怨。计余去故园五千里矣。颇忆作少游,何能听车生耳哉。此诗此画,于余情有当也。
题谿山别业画
自义阳至大石天池山水间,探历阅两月,都未曾作画。今日目眚初佳,梁谿有客携巨然图见示。乘兴为此,吴绢如水,恨手涩不称耳。
自作小帧因题
倪黄合作,予所见三帧。独杨太守家藏为最。特为仿之。
题画赠君策
余既为君策作畸墅诗,复作此补图。然画中剩水残山,不能画畸墅之胜。命之曰:庐山读书图云。
题山庄清夏图
小庄清夏,三卧而起,捡所藏法书名画,鉴阅一过,极人间清旷之乐。作此图以记事。
仿赵令穰村居图
壬寅六月七日,过嘉兴鱼江中。写所见之景,却似重游也。
题仿巨然笔
元正十九日,为余揽揆之辰。海上客携巨然松亭云岫图见示,真快心洞目之观。戏为仿此。
松冈远岫为何司理题
右丞田园乐,有“萋萋春草秋绿,落落长松夏寒”,余采其意,为此图,赠士抑兄。亦闻士抑有高卧不出,超然人外之意,不愧右丞此语耳。
又题晴岚萧寺
此图为仲醇作。今入士抑手,仲醇曰:“弟子失之,先生得之。亦复何?”□余曰:“陈仲子失之,何第五得之。不亦风流胜会乎?”因题数语,以识岁月。
仿大痴画赠朱敬韬
“诗在大痴画前,画在大痴诗后。恰好百四十年。翻讶出世作怪。”此沈启南自题画,余谬书之,必有见而大笑之者。壬子十月廿四。
江山秋思图
杜樊川诗,时堪入画:“南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繁欲变秋。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倚高楼。”陆瑾、赵千里皆图之。余家有吴兴小册,故临于此。
题画赠何士抑
士抑兄每望余不为作画,所得余幅,辄膺者。余以行役,久废此道,捡笥中旧时点染三尺山,自武夷寄之。
◎评旧画
○题曹云西画
吾乡画家,元时有曹云西、张以文、张子正诸人,皆名笔。而曹为最高,与黄子久、倪元镇颉颃并重。曹本师冯觐、郭熙,此帧则仿巨然,尤异平时之作,藏此以存故乡前辈风流。以文画,乃有绝肖大痴者。予得之长安。今合此,乃双美也。
题沈石田临倪画
石田先生于胜国诸贤名迹,无不摹写,亦绝相似,或出其上。独倪迂一种淡墨,自谓难学。盖先生老笔密思,于元镇若淡若疏者异趣耳。独此帧萧散秀润,最为逼真,亦平生得意笔也。
题沈启南画册
写生与山水,不能兼长,惟黄安叔能之。余所藏勘书图,学李昇,金盘鹁鸽,学周昉,皆有夺蓝之手。我朝则沈启南一人而已。此册写生,更胜山水。间有本色,然皆真虎也。
题孙汉阳画石卷
唐李德裕采天下怪石,聚之平泉别墅。遗诫后昆曰:有以平泉石轻予人者,非佳子弟也。内一醒酒石,尤珍爱之,醉则踞焉。今汉阳之宝石,似不少逊,而图石疑较胜。唐诗云:“寒姿数片奇突兀,曾作秋江秋水骨。”又云:“雪尽身还瘦,云生势不孤。”此颇足以状石。
题顾仲方山水册
米元章论画曰:纸千年而神去,绢八百年而神去,非笃论也。神犹火也,火无新故,神何去来?大都世近则托形以传,世远则托声以传耳。曹弗兴术协辈,妙迹永绝,独名称至今,则千载以上,有耳而目之者矣。薛稷之鹤,曹霸之马、王宰之山水,故擅国能。即不擅国能,而有甫之诗歌在,自足千古,虽谓纸素之寿,寿于金石可也。神安得去乎?君画初学马文璧,后出入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无不肖似,而世尤好其为子久者。
题周山人画
余少喜绘业,皆从元四大家结缘。后入长安,与南北宋五代以前诸家血战,正如禅僧作宣律师耳。此册槜李周逸之所勒,欲与阁帖共传。其志良苦,解脱禅固无藉此,然学欲望见古人门庭蹊迳,斯亦渡河宝筏。珍重、珍重。
题赵文敏画
子昂尝有创为即工者,题画卷有曰:予尝画马,未尝画羊。子中强余为此,不知合作否?此卷特为精妙,故知气韵,必在天生,非虚也。
题画牡丹
花品从众香国中来,临风独笑,足令姚魏气短。便有群芳竞妒,其亦自绝。
题伯玉画册
胜国时画道,独盛于越中。若赵吴兴、黄鹤山樵、吴仲圭、黄子久其尤卓然者至于今,乃有浙画之目,钝滞山川不少。迩来又复矫而事吴装,亦文沈之胜馥耳。伯玉此册,行笔破墨,种种自超,可谓划俗之雅,故当名家。伯玉寒士,然从项氏兄弟游,多见项子京所藏名画,遂尔有得,吾友某某特好之。
题济川图卷后
邑侯济川沈公,以循良为江南冠冤。鸣琴之暇,好奖进文学知名士。于是某某以感德殉知之意,属郡中名手,共绘济川图赠侯。余转观之,近于唐人所赋“南川粳稻花侵县,西岭云霞色满堂”者,而青雀凌波与海鸥相狎,则清溪之政似之。图名济川以此。若余当于侯应召时,写乘长风破万里浪语,为济川境也。某志之。
题孙汉阳卷
右录米元章一帖,观此,知米薛相易事。诚有之,铁□丛谭,或传讹耳。然余又于宋光禄家,得米元章所画研山,云根雪浪,直凿混沌。吾乡雪居先生,又图为卷,可与元章竞爽。余将以米画赠之,惟欲易东皋草堂前一片烟霞,便意足也。
题渔乐图
宋时名手,如巨然、李范诸公,皆有渔乐图。此起于烟波钓徒张志和。盖颜鲁公赠志和诗,而志和自为画。此唐胜事,后人蒙之,多寓意渔隐耳。元季尤多,盖四大家皆在江南葭菼间,习知渔钓之趣故也。
题画南陵水面诗意
江南顾大中,尝于南陵逃捕舫子上,画杜樊川诗意。时大中未知名,人莫加重。后为过客窃去,乃共叹惋。予曾见文徵仲画此诗意,题曰:吾家有赵荣禄仿赵伯驹小帧画。妙绝,闲一摹之,殊愧不似。今予不复见徵仲笔。去二赵可知矣。
题画
七夕泊舟吴阊,张慕江以画售于余。有梅花道人大轴,仿巨然水墨淋漓,云烟吞吐,与巨然不复甲乙。又高克恭云山秋霁,与谢伯诚学董源庐山观瀑图,皆奇笔也。
题莫秋水画
莫廷韩为宋光禄作此图,在己卯之秋。时余同观,咄咄称赏。今已二十年事矣。仲文爱之,护惜特甚。自苏过松、周捡袭藏备至,不忍转入他氏手。亦交谊也。
题朱云来画
敬韬作米虎儿墨戏,不减高尚书。阅此,欲焚吾砚。
题倪云林画
云林画,江东人以有无论清俗。余所藏秋林图,有诗云“云开见山高,木落知风劲。亭下不逢人,夕阳澹秋影。”其韵致超绝,当在子久山樵之上。
论画
元时画道最盛,惟董巨独行,此外皆宗郭熙。其有名者,曹云西、唐子华、姚彦卿、朱泽民辈。出其十,不能当黄倪一,盖风尚使然。亦由赵文敏提醒品格,眼目皆正耳。余非不好元季四家画者,直溯其源委,归之董巨。亦颇为时人换眼,丁南羽以为画道一变。
卷三
记事
予在广陵,见司马端明画山水,细巧之极,绝似李成。多宋元人题跋,画谱俱不载,以此知古人之逃名。
今年游白下,见褚遂良西升经,结构遒劲,于黄庭像赞外,别有笔思。以顾虎头洛神图易之。主人迫欲朱提,力不能有,遂落贾人手。如美人为沙叱利拥去矣。更偿之二百金,竟靳固不出。登舟作数日恶,忆念不置。然笔法尚可摹拟,遂书此论,亦十得二三耳。使西升经便落予手,未必追想若此也。
书家以豪逸有气,能自结撰为极则。西升虽俊媚,恨其束于法,故米漫士不甚赏心。若儿子辈能学之,亦可适俗。因作小楷书记之。
送君者自崖而返,君自此远。宋子京读庄子至此,遂欲沾巾。予北上,泊寒山为送别诸君子拈之。
斗鹌鹑,江南有此戏,皆在笼中。近有吴门人,始开笼于屋除中,相斗弥日。复入笼饮啄,亦太平清事。
余与仲醇,以建子之月,发春申之浦,去家百里。泛宅淹旬,随风东西,与云朝暮。集不请之友,乘不系之舟。壶觞对饮,翰墨间作。吴苑酹真娘之墓,荆蛮寻懒瓒之踪,固以胸吞具区,目瞪云汉矣。夫老至则衰,倘来若寄,既悟炊梁之梦。可虚秉烛之游,居则一丘一壑,唯求羊是群;出则千峰万壑,与汗漫为侣。兹予两人,敦此夙好耳。
余游闽中,遇异人谈摄生奇诀。在读黄庭内篇,夜观五藏神,知其虚实,以为补泻。盖道藏所不传,然须断荤酒与温柔乡,则可受持。至今愧其语也。
七夕,王太守禹声,招饮于其家园。园即文恪所投老。唐子畏,郝元敬诸公为之点缀者。是日,出其先世所藏名画。有赵千里后赤壁赋一轴,赵文敏落花游鱼图,谿山仙馆图。又老米云山,倪云林渔庄秋霁,梅道人渔家乐手卷,李成云林卷,皆希代宝也。余持节楚藩归。曾晚泊祭风台,即周郎赤壁,在嘉鱼县南七十里。雨过,辄有箭镞于沙渚间出。里人拾镞视予,请以试之火,能伤人,是当时毒药所造耳。子瞻赋赤壁,在黄州,非古赤壁也。(壬辰五月)
元李氏有古纸,长二丈许,光润细腻,相传四世。请文敏书,文敏不敢落笔,但题其尾。至文徵仲,止押字一行耳,不知何时乃得书之。
余顷驱车彭城,不胜足音之怀。又有火云之苦,回驭谷水塔上,养疴三月。而仲醇挟所藏木癭炉,王右军月半帖真迹、吴道子观音变相图、宋板华严经尊宿语录示余。丈室中惟置一床,相对而坐,了不蓄笔研。既雨窗静间,吴门孙叔达以画事属余纪游,遂为写迂翁笔意。即长安游子,能有此适否?
袁尚书媍无礻昆,孙女以饿缢死。尚书善噉,不能餍。每市蚬为晚飧,可竟一斗。有一门生,馈以十金,辄作三封。以一封置袖中,乘月叩穷交之户。呼舆偕步,以袖中金赠之而别。其贫都由此,然每携丽伎泛泊,一日不能废也。
杨尚书成,在吴中负物望。其家不贫,而吴中人称之,不在哀公下。以其淳谨安静,故令人无可间然耳。尚书过蔡经旧里,曰:“此宋之大贼,乃居此乎?”以为蔡京也,所谓不读非圣书者耶。
张东海题诗金山:“西飞白日忙于我,南去青山冷笑人。”有一名公,见而物色之曰:“此当为海内名士。”东海在当时,以气节重。其书学怀素,名动四夷。自吴中书家后出,声价稍减,然行书尤佳。今见者少耳。
余与程黄门同行江南道上,停骖散步。见陂陁纡复,峰峦孤秀。下瞰平湖,澄碧万顷,湖之外江光吞天,征帆点点,与鸟俱没。黄门曰:“此何山也?”余曰:“齐山也。”黄门曰:“子何以知之?”余曰:“吾知杜樊川所谓江涵秋影者耳。”询之舟人,亦不能名。但曰:此上有翠微亭。黄门与余一笑而出,是日步平堤六七里,皆在南湖中。此堤之胜,西湖仅可北面称臣耳。俗谚云,九子可望不可登,齐山可登不可望。信然。
大林寺,在天池之西,有西竺娑罗树二株。中宴坐老僧,余访之,能念阿弥陀佛号而已。白乐天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必此寺也。
记游
武彝有大王峰,峰极尊胜。故名武彝。君为魏王子骞,曾会群真于此,奏人间可哀之曲。
大田县有七岩临水。山下皆平田。秋气未深,树彫叶落,衰柳依依。
洞天岩,在沙县之西十里。其山壁立,多松樟。上有长耳佛像。水旱祷,着灵迹。其岩广可容三几二榻。高三仞余,滴水不绝。闽人未之赏也,余创而深索之。得宋人题字石刻十余处,皆南渡以后名手。诗歌五章。岩下有流觞曲水,徐令与余饮竟日,颇尽此山幽致。追写此景,以当纪游。
高邮夜泊,望隔堤大湖月色微晦,以为地也。至诘旦,水也。竺典化城,无乃是耶。
子行至滕阳,峄山在望。火灵烟沙,殆不复有济胜具。是日宿县中官舍,乃以意造,为峄山不必类峄山也,想当然耳。曾游峄山者,知余不欺人。
吕梁县瀑三千仞,石骨出水上。忆予童子时,父老犹道之,今不复尔。东海扬尘,殆非妄语。
评诗
大都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名山遇赋客,何异士遇知己?一入品题,情貌都尽。后之游者,不待按诸图经,询诸樵牧,望而可举其名矣。嗟嗟,澄江净如练,齐鲁青未了。寥落片言,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岂独勿作常语哉?以其取境真也。友人钱象先荆南集,不尽象先才情之变。而余尝持节长沙,自洞庭而下,汉阳而上,与象先共之。故其取境之真,特有赏会云。抑余不能游,然好诗。象先能诗,又好游,是安得象先为东西南北之人?穷夫所谓州有九岳有五者。而皆被以奇音隽响。余得隐几而读之。以吾拙而收象先之巧,以吾目而用象先之足,不大愉快哉?
东坡云:“诗人有写物之工。”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他木不可以当此。林逋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决非桃李诗。皮日休白莲诗:“无情有恨何人见,月冷风清欲堕时”,此必非红莲诗。裴璘咏白牡丹诗。”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先开紫牡丹。别有玉杯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
余以丙申秋,奉使长沙。至东林寺,时白莲盛开。土人云:此晋慧远所种。自晋至今千余年,惟存古甃与栏楯,而莲无复种矣。忽放白毫光三日三夜。此花宰地而出,皆作千叶,不成莲房。余徘徊久之。”幸此花开,与余行会。远公有记云:“花若开,吾再来。”余故有诗云“泉归虎谿静,云度雁天轻。苔藓封碑古,优云应记生。”记此事也。
古人诗语之妙,有不可与册子参者,惟当境方知之。长沙两岸皆山,余以牙樯游行其中。望之,地皆作金色。因忆水碧沙明之语。又自岳州顺流而下,绝无高山。至九江,则匡庐兀突,出樯帆外。因忆孟襄阳所谓“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真人语,千载不可复值也。
宋人推黄山谷所得,深于子瞻,曰:“山谷真涅槃堂里禅也。”
顷见岱志诗赋六本。读之既尽,为区检讨用孺言曰:“总不如一句。”检讨请之,曰:“齐鲁青未了。”
“灯影照无睡,心清闻妙香。”杜少陵宿招提绝调也。予书此于长安僧舍,自后无复敢题诗者。
“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文徵仲尝写此诗意。又樊川翁“南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繁欲变秋。”赵千里亦图之。此皆诗中画,故足画耳。
“风静夜潮满,城高寒月昏。”“秋色明海县,寒烟生里闾。”“春尽草木变,雨余池馆青。”“楚国橙橘暗,吴门烟雨愁。”“郭外秋声急,城边月色残。”“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挂席樵风便,开樽琴月孤。”“落日池上酌,清风松下来。”王江宁、孟襄阳,五言诗句。每一咏之,便习习生风。
余见倪云林自题画云:十月江南未陨霜,青枫欲赤碧梧黄。停桡坐对寒山晚,新雁题诗小着行。
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澄江净如练。玉绳低建章,池塘生春草。秋菊有佳色,俱千古寄语,不必有所附丽,文章妙境,即此瞭然。齐隋以还,神气都尽矣。
李献吉诗,如“咏月”有云“光添桂魄十分影,寒落江心几尺潮。”不见集中,自是佳语。唐子畏诗,有曰:“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又曰:“秋榜才名标第一,春风脂粉醉千场。”皆学白香山。子畏之才,何须以解首矜诩。其亦唐人所谓今朝旷荡春无涯,不免器小之诮。
唐人诗律,与书法颇似,皆以浓丽为主,而古法稍远矣。余每谓晋书无门,唐书无态,学唐乃能入晋。晋诗如其书,虽陶元亮之古淡,阮嗣宗之俊爽,在法书中未可当虞褚。以其无门也,因为唐人诗及之。
翰墨之事,良工苦心,未尝敢以耗气应也。其尤精者,或以醉,或以梦,或以病。游戏神通,无所不可。何必神怡气王?造物乃完哉。世传张旭号草圣,饮酒数斗,以头濡墨,纵书墙壁上。凄风急雨,观者叹愕。王子安为文,每磨墨数升,蒙被而卧,熟睡而起。词不加点,若有鬼神。此皆得之笔墨蹊迳之外者。今观察王先生,当人日,病不起。据枕作诗二十章,言言皆乐府鼓吹也,乃与彼二子鼎足立矣。
东坡读金陵怀古词于壁间,知为介甫所作,叹曰:“老狐精能许,”以羁怨之士,终不能损价于论文。所谓文章天下至公。当其不合,父不能谀子。其论之定者,虽东坡无如荆公何,太白曰:“崔灏题诗在上头。”东坡题庐山瀑布曰:“不与徐凝洗恶诗。”太白搁笔于崔灏,东坡操戈于徐凝。岂有恩怨哉?
评文
东坡水月之喻,盖自肇论得之,所谓不迁义也。文人冥搜内典,往往如凿空,不知乃沙门辈家常饭耳。大藏教若演之有许大文字。东坡突过昌黎欧阳,以其多助。有此一奇也。
苏子瞻表忠观碑,惟叙蜀汉抗衡不服,而钱氏顺命自见。此以宾形主法也。执管者即已游于其中,自不明了耳。如能了之,则拍拍成令。虽文采不章,而机锋自契。
文章随题敷衍,开口即涸。须于言尽语竭之时,别行一路。太史公荆轲传,方叙荆轲刺秦王,至秦王环柱而走,所谓言尽语竭。忽用三个字转云“而秦法”自此三字以下,又生出多少烟波。
凡作文,原是虚架子。如棚中傀儡,抽牵由人,非一定死煞。真有一篇文字,有代当时作者之口,写他意中事,乃谓注于不涸之源。且如庄子逍遥篇。鸴鸠笑大鹏,须代他说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此非代乎?若不代,只说鸴鸠笑,亦足矣。又如太史公称燕将得鲁仲连书云:“欲归燕,已有隙,恐诛;欲降齐,所杀虏,于齐甚众。恐已降而后见辱,喟然叹曰:与人辨,我宁自辨。”此非代乎?
文有翻意者,翻公案意也。老吏舞文,出入人罪。虽一成之案,能翻驳之。文章家得之,则光景日新。且如马嵬驿诗,凡万首,皆刺明皇宠贵妃。只词有工拙耳。最后一人,乃云:尚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便翻尽从来巢臼。曹孟德疑冢七十二。古人有诗云:直须发尽疑冢七十二。已自翻矣。后人又云:以操之奸,安知不虑及于是。七十二冢,必无真骨。此又翻也。
青鸟家,专重脱卸。所谓急脉缓受,缓脉急受。文章亦然。势缓处,须急做,不令扯长冷淡。势急处,须缓做,务令纡徐曲折,勿得埋头,勿得直脚。
杜子美云:擒贼先擒王。凡文章,必有真种子,擒得真种子,则所谓口口咬着。又所谓点点滴滴雨,都落在学士眼里。
文字最忌排行,贵在错综其势。散能合之,合能散之。左氏晋语云:贾谊政事疏,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早谕教,选左右,是两事。他却云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此是早谕教。下云若其服习讲贯,则左右而已。此是选左右,以二事离作两段,全不排比。自六朝以后,皆画段为文,少此气味矣。
作文要得解悟。时文不在学,只在悟。平日须体认一番,才有妙悟,妙悟只在题目腔子里思之。思之思之不已,鬼神将通之。到此将通时,才唤做解悟。了得解时,只用信手拈神,动人心来。头头是道,自是文中有窍,理义原悦人心。我合着他,自是合着人心。文要得神气,且试看死人活人,生花剪花,活鸡木鸡,若何形状?若何神气?识得真,勘得破,可与论文。如阅时义,阅时令,吾毛竦色动,便是他神气逼人处。阅时似然似不然,欲丢欲不丢,欲读又不喜读,便是他神索处。故窗稿不如考卷之神,考卷之神薄,不如墨卷之神厚。魁之神露,不如元之神藏。试之,自有解人处。脱套去陈,乃文家之要诀。是以剖洗磨炼,至精光透露。岂率尔而为之哉?必非初学可到。且定一取舍,取人所未用之辞,舍人所已用之辞;取人所未谈之理,舍人所已谈之理;取人所未布之格,舍人所已布之格;取其新,舍其旧。不废辞,却不用陈辞;不越理,却不用皮肤理;不异格,却不用卑琐格。格得此,思过半矣。
文家要养精神,人一身只靠这精神干事。精神不旺,昏沉到老,只是这个。人须要养起精神,戒浩饮,浩饮伤神;戒贪色,贪色灭神;戒厚味,厚味昏神;戒饱食,饱食闷神;戒多动,多动乱神;戒多言,多言损神;戒多忧,多忧郁神;戒多思,多思挠神;戒久睡,久睡倦神;戒久读,久读苦神。人若调养得精神完固,不怕文字无解悟,无神气,自是矢口动人。此是举业最上一乘。
多少伶俐汉,只被那卑琐局曲情态,耽搁一生。若要做个出头人,直须放开此心。令之至虚,若天空,若海阔;又令之极乐,若曾点游春,若茂叔观蓬,洒洒落落。一切过去相、见在相、未来相,绝不里念,到大有入处,便是担当宇宙的人,何论雕虫末技?
甚矣,舍法之难也。两垒相薄,两雄相持,而侠徒剑客,独以鱼肠匕首,成功于枕席之上,则孙吴不足道矣。此舍法喻也。又喻之于禅,达磨西来,一门超出,而亿劫脩持三千相;弹指了之,舌头坐断,文家三昧,宁越此哉。然不能尽法,而遽事舍法,则为不及法。何士抑能尽法者也,故其游戏跳跃,无不是法。意象有神,规模绝迹。今而后以此争长海内,海内益尊士抑矣。
吾常谓成弘大家,与王唐诸公辈,假令今日而在,必不为当日之文。第其一种真血脉,如堪舆家所为正龙,有不随时受变者。其奇取之于机,其正取之于理,其致取之于情,其实取之于事,其藻取之于辞。何谓辞?《文选》是也。何谓事?《左史》是也。何谓情?《诗》《骚》是也。何谓理?《论语》是也。何谓机?《易》是也。《易》阐造化之机,故半明半晦,以无方为神。《论语》著伦常之理,故明白正大,以《易》知为用。如《论语》曰:“无适无莫”,何等本易。《易》则曰:“见群龙无首,下语险绝矣。”此则王唐诸公之材料窟宅也。如能熟读妙悟,自然出言吐气,有典有则,而豪少佻举浮俗之习,淘洗殆尽矣。
夫士子以干禄故,不能迂其途,以就先民矩矱是或一说矣。不曰去其太甚乎?小讲入题,欲离欲合,一口说尽,难复更端,不可稍加虚融乎。股法所贵,矫健不测。今一股之中,更加复句,转接之痕尽露。森秀之势何来?不可稍加裁剪乎?古文只宜暗用,乃得一成语。不问文势夷险,必委曲纳之。或泛而无当,或奇而无偶,不可稍割爱乎。每题目必有提纲,即欲运思于题中。又欲回盼于题外,若复快意直前,为题所缚。圆动之处,了不关心,纵才藻灿然,终成下格,不可另着眼乎?诸如此类,更仆莫数。一隅反之,思过半矣。
卷四
杂言上
以蹊径之怪奇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
子美论画,殊有奇旨。如云简易高人意,尤得画髓。昌信卿言,大竹画形,小竹画意。
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予最爱斯语。凡人居处,洁净无尘溷,则神明来宅。扫地焚香,萧然清远,即妄心亦自消磨。古人于散乱时,且整顿书几,故自有意。
长生必可学,第不能遇至人授真诀。即得诀,未必能守之终身。予初信此道,已读禅家书,有悟入,遂不复留情。有诗曰:“未死先教死一场。”非七真不解此语也。
沈明远画鱼,不点双睛,尝戏诧人曰:“若点当化龙去。”有一童子拈笔试点,沈叱之,鱼已跃去矣。欲诘童子,失其所在。鲤鱼跃龙门,必雷神与烧其尾,乃得成龙。李思训画一鱼甫完,未施藻荇之类。有客叩门,出看,寻入,失去画鱼。童子觅之,乃风吹入池水。拾视之,惟空纸耳。后常戏画数鱼投池内,经日夜,终不去。
嘉兴有济舟和尚,蚤岁不曾识字,因口授礼观音文经。三岁,忽发智慧,于内外典豁然通晓,腹为箧笥,辩若悬河。晋陵唐应德时就访之,与谈濂洛关闽之学,尤似夙悟。大士冥加显被之力,不可诬也。济有语录行于世,因书此文志之。
南京有顾宝幢居士,精脩净土。每言曰:尘劳中随处下手,生死上不必留情。又向观禅师曰:阎浮界中,心行为重。皆有道者之言。口宝幢亦善画,余于焦弱侯处见之,盖师董北苑。
阎头陀者,不知其年,每似六七十许人。坐赤日中,卧冰雪路,吐语洒然,似有得者。
黄大痴九十,而貌如童颜。米友仁八十余,神明不衰,无疾而逝。盖画中烟云供养也。大波罗般若经六百卷,此为经之心。般若有两种,所谓观照般若,须文字般若中入。亦观音圆通所云:此方真教体,清净在音闻也。余书此经,欲使观者皆观自在耳。
般若经六百卷,此为之心,犹云般若心也。今以心经连读,失其义矣。般若有三,有观照般若;有宝相般若;有文字般若。文字亦能熏识趣无上菩提,故书此流布世间。使展卷者,信受诵读,种善知见。所谓一句染神,历劫不变也。
士君子贵多读异书,多见异人。然非曰宗一先生之言,索隐行怪为也。村农野叟,身有至行,便是异人。方言里语,心所了悟,便是异书。在吾辈自有超识耳。
姚氏月华,笔札之暇,时及丹青。花卉翎毛,世所鲜及。尝为杨生画芙蓉匹鸟,约略浓淡,生态逼真。然聊复自娱,不复多见也。
王右丞诗云: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余谓右丞云峰石迹,回合天机,笔思纵横,参乎造化。以前安得有此画师也。
“诗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烂漫是吾师。”东坡先生语也,宜其名高一世。
王烈入太行山,忽闻山如雷声。往视之,裂百余丈。一径中有青泥流出,烈取抟之,即坚凝,气味如香粳饭。杜子美诗云:“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即此事也。嵇叔夜不逢石髓,然已得为形解仙。吾辈安得必遇灵药?但此中空洞,无尘土肠,即终日吃饭,坐证真乘矣。观陈希夷于钱若水事,则急流勇退,亦神仙中人也。
东坡守汝阴,作择胜亭,以帷幕为之,世所未见也。铭略曰:“凿枘交设,合散靡常。赤油仰承,青幄四张。我所欲往,十夫可将。与水升降,除地布床。”又云:“岂独临水,无适不臧。春朝花郊,秋夕月场。无胫而趣,无翼而翔。”子由亦云:“吾兄和仲,塞刚立柔。视身如传,苟完即休。山磐水嬉,习气未瘳。岂以吾好,而俾民忧。颍泉湛清,颍谷孔幽。风有翠幄,雨有赤油。匪车匪舟,亦可相攸。”
东坡在海外,所至不容。僦僧寮以居,而与子过。自缚屋三间,仅庇眠食。尝行吟草田间,有老妪向之曰:“内翰一场富贵,却都消也。”东坡然其言。海外归,至阳羡,买宅,又以还券不果,盖终其世无一椽。视今之士大夫何如耶?乐志论固隐沦语,然开口便云良田广宅,去东坡远矣。
摊烛作画,正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意在远近之间,亦文章妙法也。
雪江图,如武陵渔父,怅然桃源。阁下亦曾念之乎?湖上两峰,似已兴尽,惟此结梦,为有情痴。世有以山水为真画者,何颠倒见也,然恐某纂,亦颠倒见耳。
颜清臣忠义大节,唐代冠冕,人以其书传。蔡元长书法似米南宫,书以其人掩。两伤双美,在人自择耳。
杜子美作八哀诗,于李北海云“干谒走其门,碑板照四裔。独步四十年,风听九皋唳。”北海在当时,特以文名,后乃为书所掩。
墨之就试也,如吹竽,必一一而吹之。其既用也,如啖蔗,穷委而不厌。其渐尽也,如火销膏而不知。其成功也,如春蚕之作丝,而归于乌有。然李廷珪以久特闻,岂非尤物也耶?
物之可传者,若三代之鼎彝。籀之鼓,干之剑,斯之玺,何之瓦,与夫宋之陶与研,皆寄于金玉土石之殊质以存于世,而世亦处之于藏与玩之间。唯墨不然,以速朽之材,而当必磨之用,其寿乃有消金玉而铄土石者。
古之作者,寂寥短章,各言其体。王右军之书经论序赞,自为一法;其书笺记尺牍,又自为一法;故评书者比之于龙。何独右军?岣嵝石鼓之旁出而为钟鼎,峄山鸿都之旁出而为图印,是皆有龙德焉。挈其要领,则兵家所谓势险节短。晋人所谓一往即诣者,尽之矣。近代唯丰考功悟此三昧。余友陈懿卜此卷,覃思念年而汇之。则先秦两京之书学旁支,犁然具矣。金人寿承博士王少微山人而在,其不以为枕中之秘也。夫有客谓余曰:“公赝书满海内,世无照魔镜,谁为公辨黎丘?”余曰:宋时李营丘画,绝少真迹。人欲作无李论。米元章见伪者三百本,真者二本,安见三百本能掩二本哉?余每书,辄令族子镐摹之。岁久,积成六卷,命之曰“收种堂帖”,因为题此。
杂言下
般若如清凉池,四面皆可入,用人之谓也;般若如大火聚,四面皆不可入,行法之谓也。用人欲兼收,一门则局;行法欲画一,多门则乱。
气之守也,静而忽动,可以采药。故道言曰:一霎火焰飞,真人自出现。识之行也,续而忽断,可以见性。故竺典曰:狂心未歇,歇即菩提。
侠客为知己者死,重于气义也。非是,则郭解之假手,何异于豢犬之吠人?忠臣以大义灭亲,关于庙社也。非是,则逄蒙之负心,何异于哺枭之食母?是以君子不受难酬之恩,不树难事之友。
一人发真,魔宫震动,诸天欲善人,炽盛以摧魔也。一人造业,地藏愁悲,菩萨欲地狱,尽空乃自成佛也。
庶官修名,大臣捐名。修名者,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潜行密用,如龙养珠也。捐名者,横心之所念而无是非,横口之所言而无利害,独往独来,如龙之行雨也。
如来说法,必先放光。非是无以摄迷而入悟也。故《易》曰:潜龙勿用。祖师印可,旋为扫迹。非是且将执悟而成迷也。故《易》曰:亢龙有悔,知潜之勿用,则必有激发之大机。董公所以说高祖也,其说曰:名其为贼,故师直而为壮。知亢之有悔,则必有收敛之妙用。子房所以招四皓也,其说曰:难以力争。故功逸而有成。
甘草非上药也,而参苓以为国老。黛赭非殊彩也,而丹碧以为前茅。今五品散局,名位未极,缠盖犹轻,有心足以思,目足以识,口足以辩,行足以信者。布列数人,随事评定。时乎左袒公卿,而台谏不疑其为阿;时乎左袒台谏,而公卿不疑其为激。国是自定,人心自正矣。
《易》戒童牛,《书》称由孽。匹夫匹妇之是非不明,其究,必有狎大人者。愚夫愚妇之是非不明,其究,必有侮圣人者。宋人有言曰:清议者,国之所以立也。重则亟及,蔓则难图矣。
王者不治夷狄,穷兵则耗国;圣人不为已甚,尽法则无民。第国子不以后着为先着,庸医亦以活人者杀人。是之与非,犹中国之与夷狄也。有如烽火初惊,而废惩膺之策,则将听华夷之自相屠僇,而一无所创乎?黑白未剖,而主调停之议,则将听邪正之自相玄黄,而两无所排乎?孔子作《春秋》,孟子辟杨墨,此鲁连飞矢,而魏胜济师也。即大将更当何如矣?
张安道、欧阳永叔,子瞻辈人也,子瞻以其誉而重;王荆公、程伊川,子瞻辈人也,子瞻亦以其仇而重。作家之相仇,胜于畴人之相誉。何则?妒之厉,由其知之真也。知薛道衡者,隋炀也。知骆宾王者,武后也。若乃蚍蜉之撼,无损参天。苍蝇可憎,等之飘瓦而已。
心如画师,想成国土。人在醉乡,有千日而不醒者,官中之天地也。人在梦宅,有千载而不寤者,名中之天地也。关尹子曰:至人不去,天地去识。
独立不惧,惟司马君实与吾兄弟耳。东坡之不容于荆公也。昔之君子,惟舒是师。今之君子,惟温是随,吾不能随耳,东坡之不容于温公也。具此两截,成一完人。兵再鼓而气不衰,金百炼而色益莹。盖东坡笔铓之利,自竺典中来。襟宇之超,得了元之力。谓其为纵横之学者,洛党之谬谈也。
曾子行恕,当无一事忤人。而放流之论,谆谆瘅恶,孰知三省者之为金刚剑。南雍慎言,当无一语伤时。而羿奡之谕,咄咄逼人,孰知三缄者之为荼毒哉。
苏门四友,惟山谷学不纯师。东坡视之,隐然敌国。文章气节之外,戒行精洁。平生罪过,比于露坐科头者,只小艳词耳。此真东坡之畏友也。其为文,仿兰亭序,题跋书画,寥落短篇,出于刘义庆世说。虽偏师取奇,皆超出情量,动中肯綮。而广川之藻,长睿之博,顾不无逊席焉,亦得坡公薰染力耳。当宣和时,党禁苏黄,及其翰墨。凡书画有两公题跋者,以为不祥之物,裁割都尽,乃以进御。盖论世者兴嗟焉。岂知五百年后,小玑片玉,尽享连城,如侍御杨公裒成此帙也耶?山谷尝为子弟言,士生于世,可百不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临大节而不可夺者,不俗也。宋人之以为不祥也,俗也。侍御公之结集也,医俗也。世有不俗者,定不作书画观矣。
楚中随笔
米元晖作潇湘白云图,自题“夜雨初霁,晓烟欲出。”其状若此,此卷予从项晦伯购之。携以自随,至洞庭湖,舟次斜阳蓬底,一望空阔长天云物,怪怪奇奇,一幅米家墨戏也。自此每将暮,辄卷帘看画卷,觉所携米卷,为剩物矣。
湘江上奇云,大似郭河阳雪山。其平展沙脚,与墨沈淋漓,乃是米家父子耳。古人谓郭熙画石如云,不虚也。
米元晖又作海岳庵图,谓于潇湘得画景。其次则京口诸山,与湘山差类。今海岳图亦在余行笈中。元晖未尝以洞庭北固之江山为胜,而以其云物为胜。所谓天闲万马,皆吾师也。但不知云物何心,独于两地可以入画。或以江上诸名山,所凭空阔,四天无遮,得穷其朝朝暮暮之变态耳。此非静者;何由深解,故论书者曰:一须人品高,岂非以品高则闲静,无他好萦故耶。
余所居学使者官署,正接辽王废宫。往见弹事有云,故相张谋废辽王,以广第宅。今按府志,辽藩之废,在江陵未相时,而废宫与江陵官没入废宅相去远甚。人言其可信哉?若将史笔为真事,恐有无穷受屈人,皆此类也。
余至衡州,欲观大唐中兴颂。永州守以墨刻进,亦不甚精。盖彼中称为三绝碑曰:元漫郎颂,颜平原书,并祁阳石。为三殊可哞恨,石何足绝也。盖两公书与文,与其人为三绝耳。因题诗,令守镌之。诗曰:“漫郎左氏癖,鲁国羲之鬼。千载远擅场,同时恰对垒。”“有唐九庙随飞烟,一片中兴石不毁。几回吹律寒谷春,几度看碑陈迹新。辽鹤归来认城郭,杜鹃声里含君臣。折钗黄绢森光怪,旧国江山余气概。当时富贵腹剑多,异代风流椽笔在。书生何负于国哉?元祐之籍何当来。子瞻饱吃惠州饭,涪翁夜上浯谿台。杖藜扫石溪声咽,不禁技养还留碣。清时有味是无能,但嗽湘流莫饶舌。”
米元晖楚山清晓图,谓楚中宜取湖天空阔之境。余行洞庭良然,然以简书刻促,翰墨都废,未尝成一图也。而有以盘礴诋余者,余为诗曰:“拈笔经营朝口居,心知余习未能除。莫将枕漱闲家具,又入中山箧里书。”盖山中题画,聊以解嘲云。顷楚文学张子见访,言彼其之子,为屈轶所指,非直烟霞罪过。余口占二绝示之云“蓬窗听雨夜迢迢,谁遣尊前慰寂寥?楚畹众香都好在,天阶瑞草不曾彫。”又“来雁霜天楚客归,野情只授薜萝衣。只今白杜酬裴迪,绝胜朱门荐陆机。”今年穀日行,三山道中,梦书韩昌黎送李愿归盘谷序,且题于后曰:盘谷,唐人名手无书者。岂昌黎所云,吾文自谓大好,人必大笑之耶?觉而心异之,厥明,闻已在弹事中。时陈中丞遗书相讯,谓不知复诋何语。予答之曰:昔年以盘礴达聪听,唯作书未及。今之罪案,当在此耳。已而果然。昔管宁渡海,风涛大作。舟人请各通罪过,宁曰:吾尝三朝露坐,一朝科头。平生罪过,其在斯乎,予何敢望幼安,而以书画见诋。此为幸矣。宋时苏黄书,虽收藏之家,辄抵罪,何止及身。此又非予幸中之幸耶。因题六图曰:枕漱闲动,而系之以此。庚子四月之望。
禅悦
华严经云:“一念普观无量劫,无去无来亦无住。如是了达三世事,超诸方便成十方。”李长者释之曰: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当念即永嘉所云,一念者,灵知之自性也,不与众缘作对。名为一念相应,惟此一念,前后际断。
绛县老人,能知四百甲子。桃源中人,不知有汉晋魏。古诗云“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但今日不思昨日事,安有过去可得?冥心任运,尚可想六时不齐之意。何况一念相应耶?
余始参竹篦子话,久未有契。一日,于舟中卧念香严击竹因缘,以手敲舟中张布帆竹,瞥然有省,自此不疑,从上老和尚舌头,千经万论,触眼穿透。是乙酉年五月,舟过武塘时也。其年秋,自金陵下第归,忽现一念,三世境界,意议不行。凡两日半而复,乃知大学所云,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正是悟境。不可作迷解也。
中庸,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既戒惧矣。即属睹闻,既不睹闻矣。戒惧之所不到,犹云:观未发气象,既未发矣。何容观也?余于戊子冬,与唐元徵、袁伯脩、瞿洞观、吴观我、吴本如、萧玄圃,同会于龙华寺。愍山禅师夜谈,予征此义,瞿着语云:没捞摸处捞摸。余不肯其语曰:“没捞摸处,切忌捞摸。”又征鼓中无钟声,钟中无鼓响,钟鼓不交参。句句无前后偈。瞿曰:“不碍。”余亦不肯其语曰:“不借”。是夕,唐袁诸君子,初依法门,未能了余此义,即憨山禅师,亦两存之,不能商量究竟。余谓诸公曰:请记取此语,异时必自有会。及袁伯脩见李卓吾后,自谓大彻。甲午入都,与余复为禅悦之会。时袁氏兄弟,萧玄图、王哀白、陶周望数相过从。余重举前义,伯脩竟犹渣滓余语也。
李卓吾与余,以戊戌春初,一见于都门外兰若中。略披数语,即许可莫逆。以为眼前诸子,惟君具正知见,某某皆不尔也。余至今愧其意云。
袁伯脩于弥留之际,深悔所悟。于生死上用不着,遂纯题念佛往生经云:人死闻一佛名号,皆可解脱诸苦。伯脩能信得及,亦是平生学道之力。四大将离,能作是观,必非业力所可障覆也。迩见袁中郎手摘永明宗镜录与冥枢会要,较精详,知其眼目不同往时境界矣。
陶周望以甲辰冬请告归。余遇之金阊舟中,询其近时所得,曰:亦寻家耳。余曰:兄学道有年,家岂待寻?第如今日次吴,岂不知家在越?所谓到家罢,问程则未耳。丁未春,两度作书,要余为西湖之会,有云:兄勿以此会为易。暮年兄弟,一失此,便不可知。盖至明年,而周望竟千古矣。其书中语遂成谶,良可慨也。
达观禅师初至云间。余时为诸生,与会于积庆方丈。越三日,观师过访,稽首请余为思大禅师大乘止观序曰:王廷尉妙于文章,陆宗伯深于禅理。合之双美,离之两伤。道人于子,有厚望耳。余自此始沉酣内典,参究宗乘,复得密藏激扬,稍有所契。后观师留长安,余以书招之,曰:“马上君子无佛性,不如云水东南接。”引初机利根,绍隆大法,自是不复相闻。癸卯冬大狱,波及观师。搜其书,此书不知何在。余谓此足以报观师矣。昔人以三转语报法乳恩,有以也。
曹孝廉视余以所演西国天主教,首言利玛窦,年五十余,曰已无五十余年矣。此佛家所谓是日已过,命亦随减,无常义耳。须知更有不迁义在,又须知李长者所云:一念三世无去来。今吾教中,亦云六时不齐,生死根断。廷促相离,彭殇等伦。实有此事,不得作寓言解也。
赵州云,诸人被十二时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时辰,惜又不在言也。宋人有十二时中,莫欺自己之论。此亦吾教中不为时使者。
帝网重珠遍刹尘,都来当念两言。真华严论上,分明举五十三参钝置人。此余读华严合论偈也。当念二字,即永嘉所云:不离当念常湛然,觅即知君不可见。须觌面一回,始得。
地水火风,四大和合。假生我身,四大各离。妄身当在何处,此圆觉吃紧语。然离妄无真,真该妄末。妄彻真原,斩头觅活,无有是处。
彭居士有家赀百万,皆以掷之湘流,曰无累他人也。余有偈曰:家赀百万掷湘流,太华山边撒石头。个是学人真榜样,闺中儿女漫悠悠。古德谓闺阁中物,舍不得,即是禅病。闺阁中物舍得即是悟迹。如颜子之得一善是也。拳拳服膺,便是碍膺之物。学人死活,不得处永明禅师料简四句,谓有禅有净土,无禅无净土云云。皆劝人修西方,作往生公据也。然修净土,皆以妄想为入门。至于心路断处,义味嚼然,则不能不退转,故有疑城以居之。唯宗说俱通,行解相应者,不妨以祖师心投安养土。如智者大师永明寿,皆其卓然者也。
诸禅师六度万行,未高于诸圣。唯心地与佛不殊。故曰:尽大地,只当人一只眼。又曰:吾此门中,唯论见地,不论功行,所谓一超,直入如来地也。然普贤行愿毗卢法性,足目皆具。是为圆修,不得以修与悟,作两重案也。
金刚经四无相,但我相空。则人物寿相皆尽矣。永嘉集三料扌柬,但法身彻,则般若解脱皆真矣。华严六相义,但知真如扌忽相,则总别同异,成坏皆融矣。曹溪四智,但悟大圆镜,智则平等。观察所作智皆转矣。孟子之言巧力,临济之言照用。岂有二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