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意”是宋人书法的一大特色。所谓“尚意”,即崇尚意趣和尊重个性。有宋一代,“苏黄米蔡”齐名。米芾对同侪各有妙评:“蔡襄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而向皇上“汇报”自己书艺时,则曰:“臣书刷字。”以垩帚刷壁,轻则有所不及,重则垩液淌落。而米书正有“刷字”之妙--落笔较重、取势较涩、振迅天真、因势生形,正如苏东坡所誉“沉着痛快”。
“臣书刷字墨淋漓,舒卷烟云势最奇”,启功先生此诗句本是为米书《蜀素帖》所作,可在笔者看来,米芾早于《蜀素》一月有余所作的《苕溪诗帖》更可担当此誉。该帖于元祐戊辰三年(公元1088年)八月八日书于澄心堂素笺,其时米芾38岁,虽是率尔操觚,个人风貌却跃然纸上。据曹宝麟先生考证,这件手卷抄录米芾自作五律诗6首,书写地应在苏州。当时米芾应湖州太守林希之邀,即将启程,因而将近作录于一卷以“呈诸友”。诗中记录了纵游常州、无锡、宜兴、苏州等地的文人情怀。“诗中虽不乏闲适优游,但也隐含着一些因贫病而生出的无聊甚至自嘲。”
我们能够欣赏故宫博物院所藏《苕溪诗》一帖,堪称无上幸事。据《国宝沉浮录》一书所载,该帖曾入南宋绍兴内府,宋高宗赵构敕米芾后人米友仁为之鉴定并书跋。元朝时为鲜于枢所得,鲜氏书风于此可寻端倪。明朝李东阳为此帖作前题后跋,引首是李氏所题玉箸篆“米南宫诗翰”,拖尾是李氏为藏家陆全卿所作跋语。清乾隆将此帖编入《石渠宝笈初编》,作为枕中之秘。末代皇帝溥仪逊位后,利用北洋政府所予“清室优待条件”,将包括《苕溪诗帖》在内故宫所藏千余件法书名画携出变卖,从此《苕溪诗帖》散佚民间。
20世纪60年代,杨仁恺等先生从哈尔滨一青年欲出售的“破烂”字画中发现《苕溪诗帖》。该帖引首李东阳篆书已残,卷中亦损去十字:“知穷岂念通”句中“岂念”二字毁损,“病觉善心功”句下残三字,“青冥不厌鸿”句缺“冥不厌”三字,“载酒过江东”句前缺“载酒”二字。如今“足本”系据延光室珂罗版影印本临摹补齐。此帖历尽劫难,理应得到珍视。
《群玉堂帖》载有米芾《学书帖》云:“余学书先写壁颜,七、八岁也,字至大,一幅写简不成。见柳而慕紧结,乃学柳《金刚经》。久之,知出于欧,乃学欧;久之,如印板排算。乃慕褚,而学最久。又慕段季转折肥美,八面皆全。久之,觉段全绎展《兰亭》,遂并看法帖,入晋魏平淡,弃钟方而师师宜官《刘宽碑》是也。篆便爱《石鼓文》、《诅楚》,又悟竹简以竹聿行漆,而鼎铭妙古,老焉。”从米芾自道可知,其书始以唐人为法,进而上溯魏晋,乃至石鼓、竹简、鼎铭,无不用心。浸淫既久,遂有“集古字”之讥。其为人放荡不羁,又有“米颠”之名,“故书亦类其人,超轶绝尘,不践陈迹,每出新意于法度之中,而绝出笔墨畦径之外,真一代之奇迹也。”(宋人孙觌语)《苕溪诗帖》将晋唐技法与郁勃情感交会腕底,可谓“神气飞扬、筋骨雄毅”(元人虞集评米书)。
《苕溪诗帖》颇得“二王”笔法,尤以献之外拓用笔为主。“内修”与“外拓”两种笔法各具特色:前者以腕力控笔,线条沉实,中宫聚拢,故称骨胜之书;后者运笔飞扬而筋力暗敛,欹侧多态,意趣悠然,又称筋胜之书。《苕溪诗帖》用笔爽利,洒脱不拘,多取侧锋,灵巧多变,行笔波折虽多而速度不减,故线条劲挺有力,既赏心悦目,又耐人寻味。
米芾用笔多变,曾自诩“善书者只有一笔,我独有四面。”即用正、侧、藏、露不同颖锋入纸,使整幅作品长短、轻重、仰偃、间距、起笔、收笔不主故常,各具姿态。试看《苕溪帖》墨迹,字的起笔往往颇重,到中间稍轻,遇到转折时提笔侧锋直转而下,予人八面生姿、沉着痛快之感。每字结体修长,下半部微向右倾,如玉树临风,摇曳生情。左右、上下结构的字,强化开合向背,或左擒而右纵,或上敛而下放。“游”、“蓬”、“过”等字“走之旁”形态各异,如挂帆沧海--“依旧满船行”(米芾诗名)!章法上除起首交待“戏作”缘起及书者名款占两行、卷末记录书写年月占一行外,所作六首诗顺势承应,各成一“章”,得“缜密”之妙;各“章”之间留有空白,有“疏朗”之美。又有小行书“夹注”其间,虽非有意为之,但已尽显错落参差之美。通篇观来,大小、疏密、欹正……随势生形,一气呵成,纯任天机。正如宋人朱熹所言:“天马行空,追风逐云,虽不可范以驰驱,要自不妨痛快。”当然,帖中某些字欹斜过甚,如倒数第三行“对声”等字,有欲倒之势,恐为人垢病。明代吴宽就直指米书“习气”为“猛厉奇伟,终坠一偏之失”。
米芾《苕溪诗帖》如风樯阵马,沉着痛快,与《蜀素帖》并称米书“双璧”,影响巨大。米芾子米友仁、南宋吴琚、金代王庭筠等人之书均以毕肖米书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