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扬之水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近年专意从事名物研究,著有《诗经名物新证》,《古诗文名物新证》(两卷),《终朝采蓝:古名物寻微》,《奢华之色:宋元明金银器研究》(三卷),《曾有西风半点香:敦煌艺术名物丛考》,《桑奇三塔:西天佛国的世俗情味》等。
国内各地博物馆举办以金银器为主题的展览,半个多世纪以来几乎不曾有过,直至最近的三五年才间或闻声见色,如《金色江南:江苏古代金器》、《奢华的艺术:江阴市博物馆馆藏金银器展》、《金色中国:中国古代金器大展》、《金黄璀璨的夕唱:蕲春明代荆王府墓出土金银玉器展》。有意思的是,主办者全部集中在南方,虽然北方的博物馆并不缺少办展资源。
几个展览,我一一“追观”。规模最著者,当推《金色中国》,副标题“中国古代金器大展”,已具见气魄。金器中重要的一类,为首饰,它自然也总是展览中特别引人注目的部分。《大展》中出自湖北蕲春明代荆王府的数十件,更以式样丰富、造型新异而叫人眼前一亮,据我耳目所及,多数展品是首露真身。前不久在武汉博物馆开展的《金黄璀璨的夕唱》,便又是这一批展品的增益,而器物陈放间隔适当,布光柔和,展线疏朗,不似《大展》因为展品多而使得陈列过于拥挤。在《金色中国》中未能从容观摩的几件金银首饰,在这里方得以驻足细看。
制作高峰在明代
主题一致的几个展览不约而同选取了“金”字标题,不过“金黄璀璨”之下原有它的“底色”,作为金银首饰制作之高峰的明代,更是如此。其他且不论,只言欲读懂首饰的装饰纹样,即不能不了解推送出这“金黄璀璨”的时代风气。
明代是商业发达百工争胜的时代,尤以江南地区为著。明王士性《广志绎》卷四《江南诸省》一节说道,“两浙东西以江为界,而风俗因之。浙西俗繁华,人性纤巧,雅文物,喜饰鞶帨。多巨室大豪,若家僮千百者,鲜衣怒马,非市井小民之利”。袁宏道与人书曰:“若夫山川之秀丽,人物之色泽,歌喉之宛转,海错之珍异,百巧之川凑,高士之云集,虽京都亦难之,今吴已饶之矣,洋洋乎固大国之风哉”。又论时尚曰,“古今好尚不同,薄技小器,皆得著名”,“士大夫宝玩欣赏,与诗画并重”,“其事皆始于吴中,獧子转相售受,以欺富人公子,动得重赀,浸淫至士大夫间,遂以成风。然其器实精良,他工不及,其得名不虚也”。这是来自士大夫一端的论议。明成化《新刊全相说唱张文贵传》道文贵寒食游春,“一路行程都莫昌(唱),来到溪州一座城。看见城中多富贵,奢华富贵罕曾闻。珍珠铺对金银铺,茶坊相对酒坊门。茶坊尽接三山客,酒店邀迎四海宾。东市接连西市去,南街歌唱北街听。官人马上心欢喜,尽是经商买卖人”。此为包公断案故事,但于都城景象的一番形容,总还是缘自说唱者的当代经验。如此风气之下,首饰的设计与制作,自有充分的文化资源,而更可争奇斗艳。皇室贵胄、缙绅巨富不论,即便中产之家甚至更下者,婚丧嫁娶也少不得金银头面一两副。至于首饰的样式与风格,则因为发髻有了一顶金丝编银丝编的公式髻为支撑,簪首尺寸大一点便也无妨,于是簪钗类型和装饰手段可以更丰富,纹样布置可以更复杂,元代簪钗装饰尚只是缩微的花鸟图、人物画,明代却可以妆成一个袖珍的舞台搬演连台本戏,更不必说紫蝶黄蜂、花须柳眼尽做成“金黄璀璨”的鬓边春色。
释道题材
释道题材用于金银首饰纹样,也是入明方盛,虽然辽代已稍用于装点金冠,但究竟不曾蔚为风气。道教题材多取意于长生久视而每与“寿”字相联,一般是选择带有符号意义的形象,如南极老人、西王母、八仙,还有历代传说中的仙人。佛教题材的取用,其意多在于祈福、消灾免难,即所谓“修行”之种种。最常见的纹样是坐佛和观音,如《金色中国》中展陈湖北蕲春县蕲州镇雨湖村明墓出土一枝金镶宝观音挑心。不过同墓出土的另一枝金簪却有些特别,便是展品说明称之为“金镶宝石仙人乘车簪”的一件。前不久——直到现在——它又在《金黄璀璨的夕唱》中展出,壁间的展板说明形容道:“簪首佛乘车造型。佛三面八臂,盘腿端坐双层宝莲座上,宝莲座置车舆正中,佛头戴一神座宝莲像高冠,耳坠宝物,披带下垂。八手分别执嵌红、蓝宝石光明镜、期克印持线、弓、金刚铃、金刚杵、剑等,背负金刚圈。乘车方形车舆,以九猪驾驭,车下有五瓣宝莲座相托,五瓣镶红、蓝宝石。两车轮外侧各坐一护法使者,一手持金刚法轮护法,一手执宝剑,足踏祥云。簪身安于乘车背面,以方槽固定,扁平,末端尖。”
从形制来看,这一枝金簪与前面举出的金镶宝观音挑心相同,也是明代女子插戴于公式髻正面中间的挑心,不过簪首图案是很少见的一例,然而“金镶宝石仙人乘车簪”,却不是它的本名。这一位佛教艺术中人物,造像特征其实十分显明,即天女形,手持针和线、弓和箭、金刚杵和铃,以猪驾车,可知正是藏传佛教中的摩利支天。
世俗化的簪钗
摩利支天大约在南北朝时期入传中土,汉译《佛名经》作摩梨支,其后隋于阇那崛多《佛本行集经》译为摩利支天,释之为阳炎。摩利支天具有大神通自在力,擅于隐身,能为人消除障难、增进利益、护国护民、救兵戈及得财、诤论胜利等功德[注释1]。唐不空译《佛说摩利支天经》:“若欲供养摩利支菩萨者,应用金或银或赤铜,或白檀香木或紫檀木等,刻作摩利支菩萨像,如天女形,可长半寸,或一寸二寸已下,于莲花上或立或坐,头冠璎珞种种庄严极令端正”;“有二天女各执白拂侍立左右”;“作此像成,戴于顶上或戴臂上或置衣中,以菩萨威神之力不逢灾难,于怨家处决定得胜,鬼神恶人无得便”。摩利支天两旁的侍者,此称作二天女,不空译《末利支提婆华鬘经》则云“两末利支侍者”。
作为密教的摩利支天,图像的流行始自宋天息灾译《佛说大摩里支菩萨经》[注释2]。大足石刻北山佛湾第一三〇窟有宋摩利支天造像,三面八臂的摩利支天女所立莲花座下的高台便是车舆,两头大象在前方挽驾。郑和七下西洋,曾施印佛经,选印者即有《佛说摩利支天经》。关于此事的背景和动机,陈玉女认为,“明成祖永乐元年,姚广孝题记郑和刊刻《佛说摩利支天菩萨经》言:‘佛说摩利支天经,藏内凡三译。唯宋朝天息灾所译者七卷,其中咒法仪轨甚多,仁宗亲制圣教序以冠其首,然而流通不广。以广流通者,唯此本乃唐不空所译,其言简而验,亦多应菩萨之愿力’”。“中国崇奉摩利支天菩萨信仰的,多为王公贵人,尤为皇室所尊奉”,“这与其极具护国护王之政治色彩有关。从奉持摩利支天法可免一切灾难的历史经验来看,想必成祖或郑和都渴望借助此法,祈求顺利完成航海的任务”[注释3]。在讨论以梵文为装饰的明代簪钗时,我曾认为,带有藏密风格的明代金银饰品,是从藏传佛教艺术中撷取造型和纹样的若干因素,然后与传统艺术结合起来并融汇为一。如同此外的佛教艺术语汇,作为装饰纹样,人们仍是在传统的消灾、辟邪、祈福的意义上使用它,它源于宗教信仰,但却很大程度被世俗化。摩利支天为设计者取作簪钗纹样,也是如此。不空译《末利支提婆华鬘经》说道,“持五戒优婆塞,于头髻中盛著彼像”,“俗人头髻中著像”,皆可保平安,明代将摩利支天像制为女子首饰中的挑心,插戴于发髻当心处以冀护佑,正是合宜。只是摩利支天远未如用作挑心纹样的观音为人熟知,似乎只是在郑和刻经风气之下流行一时,如此,这一枝摩利支天像金挑心,便更见珍异。而蕲春雨湖村明墓的墓主人,推测为荆王府郡王夫妇,那么金银簪钗的样式出自宫禁,也是可能的。
所谓“毛女”
同墓出土的另一枝金簪也展陈于《金色中国》以及《金黄璀璨的夕唱》,展品说明均称作“金镶宝石仙人采药纹簪”。簪长十七厘米,簪脚与簪首以龙头相接,龙身隐于海浪,浪尖上生出层层莲花,花心托起一个栏杆回护的六角台,台上擎出一个曲柄花叶伞,伞下是背负花篓的仙姑,身披草叶衣,腰系草叶裙,左手拿葫芦,右手托一颗珠。与金簪装饰纹样相同的明代实例,可巧有南京徐达家族墓地出土金镶宝耳坠一对[注释4]。耳坠用弯脚挑起一顶花盖,底端一捧花丛,花丛上面一个仙人,头挽高髻,颈戴项圈,上覆草叶披,下系草叶裙,荷一柄药锄,背一个药篓,药篓里插着灵芝。
用作耳环与金簪装饰纹样的所谓“仙人”,其实都是毛女。毛女故事最早见于《列仙传》,略云:“毛女者,字玉姜,在华阴山中。猎师世世见之,形体生毛,自言秦始皇宫人也。秦坏流亡,入山避难。遇道士谷春,教食松叶,遂不饥寒,身轻如飞,百七十余年。所止岩中,有鼓琴声云。”在葛洪《抱朴子内篇》中,传说中的内容又有增益,自此之后,几个主要情节不仅成为后世小说的创作母题,且是绘画中不断出现的题材,山西应县佛宫寺释迦塔出土辽代绘画中被称作“采芝图”或“神农采药图”的一幅,实即今天所见时代最早的毛女图。毛女在元代已是仙姑形象。元李好古《张生煮海》杂剧中一个送给张生煮海用的勺儿、锅儿和金钱儿的仙姑,便是以毛女的脚色登场。该剧第二折,正旦改扮仙姑上,白曰:“自家本秦时宫人,后以采药入山,谢去火食,渐渐身轻,得成大道,世人称为毛女者是也。”自报家门,正道得亲切。至于明代,神仙传说中的人物故事差不多全部下凡入到祝寿仙班,原本的故事色彩已经很少,但传统的毛女形象仍无多改变。《西游记》第五十九回曰悟空到了芭蕉洞口叫门,“‘呀’的一声洞门开了,里边走出一个毛儿女,手中提着花篮,肩上担着锄子,真个是一身蓝缕无妆饰,满面精神有道心”。绘画作品中,毛女图的基本图式也没有太多变化,故宫藏一幅被称作“村女采兰图”的毛女图,即可以为例。此为明代作品,画中的毛女挽高髻,被草叶,负篓持锄,药篓上面张一柄草盖。金镶宝毛女耳坠的构图,与它是完全一致的。蕲春明墓出土的这一枝金簪,簪首人物造型的主要元素与金镶宝毛女耳坠几乎相同,不必说,这里表现的是同样的故事。顺便再补充一个图例:佛宫寺释迦塔出土毛女图之外,山西壶关县上好牢村宋金墓葬一号墓壁画也有类同的形象[注释5],这一图式发展演变的线索因此也可以见得更加清晰。
很庆幸生逢于“读图时代”,“穿越”往昔,我们有了远比前人方便的条件。《金黄璀璨的夕唱》展览宣传中提到,每一件展品“都讲述着一个故事,是荆王家族生活场景的展示”,而为了读懂这里的故事,我们是不能不有一点点知识准备的。
【注释】
[1]李翎《佛教与图像论稿续编·摩利支天信仰与图像》,页34,文物出版社2013年。
[2]刘永增《敦煌石窟摩利支天曼荼罗图像解说》,页11,《敦煌研究》2013年第5期。
[3]陈玉女《明代的佛教与社会》,页33、43,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
[4]南京市博物馆《明朝首饰冠服》,页128(图版说明作“药神形金耳坠”),科学出版社2000年。
[5]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山西壶关县上好牢村宋金时期墓葬》,《考古》2012年第4期。简报形容道:“后室西壁绘两女子,南侧者梳双髻,肩披巾,腰束草叶裙,一手提篮,一手持锄,似在行走。北侧者头梳髻,腰束草衣,身后背篓,一手持一束花草,似在采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