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兴庆(万戈)约三岁 (约1921)
所谓翁氏珍藏,始于翁心存(1791-1862),经翁同龢(1830-1904)精心挑选,逐步积累,而蔚为大观。如今已经是第六代——92岁的海外华侨翁万戈先生,在继续延续着家族藏品传承守望的使命。
在这其中,最绕不开的,便是那位同治、光绪的两代帝师——翁同龢。在他从政42年中,见证了中国历史上最动荡不安、兴衰起伏的岁月。他历任刑部、工部、户部、吏部尚书及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兼协办大学士。历史上对此人也颇多争议,虽然这于收藏都是外话,但值得了解的是,争议的焦点是人们熟知的两大历史事件:其一是1894-1895年的中日甲午战争,翁同龢作为主战派,和主和的李鸿章针锋相对,败战之后,又极力反对割让台湾,至死叹惋不已;其二,败兵之后,翁同龢主张维新变法,虽然并不同意康梁相对激进的做法和理念,但也从此结束了一生的从政事业。
翁氏四兄弟自右至左:大哥开庆、三弟兴庆(万戈)、二哥传庆、四弟崇庆 (约1923)
翁同龢对书画的痴迷可以在一件事情上突出反映出来。一般来讲,一位出色的藏家,眼力、魄力、财力,样样都不能缺。当翁同龢第一次遇到王翚的《长江万里图》时,顿时爱不释手,结果卖画的人索价千金,他开始举棋不定。卖画的人倒也精明,看准了他心思已动,就说你带回家看看好了。翁同龢带回家后越看越好,等到这时,卖画的人说,你要不买的话我得拿走了。这个时候,翁同龢说,愿意出对方要价的30%。卖家不应,拿起画作就走了。翁同龢在家里坐立不安,越想越后悔,又找了回去,把这个画反复端详,又同意加价10%,最后等于出了要价的40%,才最终将这幅被认为是王翚杰作的画作纳入囊中。
虽然现在说来,看上去只用了对方要价的四成便购得这幅画,但当时这笔钱,翁同龢原本是打算用来买房子的,可以想见当时这幅画价格不菲。翁同龢晚年花了很多时间研究自己的书画,许多题跋都是在那个时候写的。《长江万里图》长卷的木匣盖上,翁同龢还题诗一首:“长江之图疑有神,翁子得之忘其贫。典屋买画今几人,约不出门客莫嗔。”前几句不难望文生义,最后一句“约不出门客莫嗔”,意思是不借给人看,请勿见怪。想来典屋买画,也的确是名士之举,如今有几人会拿着买房子的钱去买画呢。
翁同龢像
这个故事被记录在《翁同龢日记》当中,这位名士曾经在47年内,坚持每天写日记,这些日记也成为清史研究的重要资料。对这个家族而言,翁万戈对于高祖翁同龢的所有了解,也都来源于这本家藏古籍之中。如今,岁月变迁,就连翁同龢日记的影印版也变成古籍了。翁万戈至今认为这些日记才是研究翁同龢唯一的准确依据,“有位高阳先生在台湾写了《翁同龢传》,错误百出,很多不足为信”。
细说起翁同龢和翁万戈的关系,则是一段波澜起伏的家族史。翁同龢没有后嗣,于是从他二哥翁同爵那里过继小儿子翁曾翰为嗣子,但翁曾翰早逝,加之他的儿子翁安孙又体弱多病,也很早过世。于是只得重新往回溯源,将大哥翁同书的曾孙过继给翁安孙为后。这个人,也就是翁万戈的伯父翁之廉。翁之廉在赵州做官,期间曾到天津拜访翁万戈的父母,也即他的家兄。1918年,翁万戈来到这个世界上,翁之廉一见到,就说要这个孩子来做我的后嗣。可这话说了还不到一年,翁之廉也过世了。翁之廉的妻子,就到翁万戈的祖父祖母那里请求,希望将翁万戈正式指定为翁之廉的后嗣。在那个时代,就是翁万戈的父母也没有决定权,只能请祖父祖母定夺。
翁万戈与其摄影师斯坦纳(Leopold Steiner)在博物馆博物馆工作
于是,就在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的那一年,翁万戈成为了翁同龢的后嗣。换句话说,他也成为了翁同龢的后嗣,一切的房产,一切的文物就在划归他的名下了。但当时,翁万戈不过是一个呀呀学语的两岁孩童。一直到了30年后的1948年,他才真正开始看到在他名下的所有家藏。
此时,翁万戈刚刚从美国再次返回这片土地,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日本人已经投降,但时局依然动荡。1948年成为了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关键的转折点,国共之间正在进行最后的较量。1948年6月,翁万戈回到北京,此时辽沈战役即将打响,他听闻四处战乱纷纷,就决定将一批东西从天津运往上海。对于这个藏品丰富的家族,全部带走是不可能的,只能择其精华,而后来其他藏品,也早已星散各处,直系旁系的亲属,随意便可落得一件,如今的价值也不难想象。笔者后来从一位好友处了解到,她作为翁家的一个远方旁系后代,家中有一幅书画,曾经拿到荣宝斋去裱,对方说这是好东西,姑且不要裱,省得无端坏了价值。
翁万戈在常熟綵衣堂玉兰轩前玉兰树旁
回看那段炮火纷飞的岁月,物价飞涨,经济面临崩溃边缘,成为翁万戈对上海时光的深切记忆。他终日疲于应付通货膨胀,坚持到10月,储蓄渐少,情势已经越来越不乐观。1948年,翁万戈终于决定和太太、女儿重返美国,搭乘的是美国西北航空公司最后一班从上海到美国去的飞机。但是最棘手的问题出现了,这些珍贵的藏品如何能够完好无损的抵达大洋彼岸。在离开上海之前,他们找到一家美国轮船公司。但是交由公司也让他们心生忐忑,幸运的是,这家公司的经手人是一个白俄罗斯人,听过他们讲述之后,很有感触的说起自己在帝俄崩溃,十月革命爆发时逃离的经历。或许正是因为同命相怜,这位白俄罗斯人答应帮他们这个忙。翁万戈也决定孤注一掷。
不难看出,动荡岁月带来的颠沛流离,往往使得人如浮萍,更何况这些身外之物。天气条件是当时需要考虑的另一个问题。翁万戈后来逢人便感慨自己幸运。在漫长的辗转运输之后,这些藏品安然无恙的抵达了美国。当时有位大收藏家,从上海运了一船宋元时期的古画,不幸的是船沉了,所有的画作无一幸免。可以说,中国文物在动乱时候被毁坏、损失的不计其数。翁万戈后来在辽宁博物馆馆长杨仁恺先生的著作《国宝沉浮录》中,看到大量记载着类似的故事。其中让他记忆深刻的,书中还写道早期一些精品被北京征调,入了故宫博物院,但后来征调就减少了。因为很多人抱怨,好东西都被征调走了,那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不管了,这似乎也解释了为什么如今很多珍宝得以留存在地方博物馆。
诞生于大家族,经历过大时代,翁万戈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历史的产物。他的母亲胡樨龄,是晚清执行新政、练兵、督修铁路、主张变法的大臣胡燏棻的女儿。他也以此作为一直以来深感自己对历史有责任感的原因。
翁氏家藏可以传承六代,其实也是家族的一重文脉。家有上品之人,尤其经于数代,列为“书香门第”总该是不错的。由鉴而藏,懂得品赏才懂得珍存,这个道理再浅显不过。翁氏家族一直遵循着传统和老派的教育方式。现年91岁的翁万戈,儿时念的是私塾,一开始念的是古籍、诗经,他还记得自己读的第一首诗是“关关雎鸠、在何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随后自然是《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史记》、《汉书》、《左传》,部分的《礼记》,继而是唐诗宋词晋文章,篇篇要背,学习文法。此外他还跟随父亲学习书法和山水画。一直到1933年,他才进入初中,到高中时改念百年老校北京汇文中学。随后,他又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专业是电机工程。1938年,时局越来越紧,日本军队占据了交大校园。翁万戈选择了到美国去,继续攻读电机工程专业。四年之后,他顺利毕业,成为了一名电机部工程师。但一个性情中人,却要终日与机器打交道,他实在是无法适应,只做了三个月后,便很快放弃了这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