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器保护基地的师傅在漆瓶上绘彩
漆之突围
一门艺术,要火起来至少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市场(消费者),一是人才(创作者)。中国漆器的复兴,已经进入当下历史与文化的机遇,艺术家与市场都准备好了吗?
世博会——中国馆——福建馆,我们可以在展厅里看到一对描金绘彩的漆器花瓶,高3.6米,图案为雍容富贵的缠枝牡丹,但分量却很轻,一个壮实男人能够抱起来——如果允许你一试身手的话。据福州市经委副主任陈碧玉女士介绍,这对瓶子做了整整5年,披麻披灰及髹漆、雕填、绘彩再加戗金戗银,将近一百道工序,价值在200万元以上。这就是名扬四海的中国传统工艺——脱胎漆器。在福建馆的会客厅还挂着一幅三联形式的现代漆画,内容为福州的古民居群落——三坊七巷。这是年轻艺术家对传统漆器的敬礼,更是一次狂妄的“僭越”。
为何僭越?这幅作品的作者、福建漆画艺术家汤志义对记者说:“中国漆器必须突围,否则死路一条。”
福州漆器,曾经光彩照人
中国现代漆器产地主要分布于北京、上海、重庆、江苏、扬州、福建、甘肃天水、江西宜春、山西平遥、贵州大方、陕西凤翔等地。按工艺特征来分的话,有镶嵌、雕漆、雕填、推光、漆线装饰等,而福建漆器的特点是脱胎。
所谓脱胎,即在制作前先有一个石膏模子,然后在模子表面披麻(锤打过的麻布)披灰(瓦灰)数层,待稍干后打掉器胎清空胎体,留下轻巧的漆布层,再反复髹漆几十道,最后进行装饰。所以脱胎漆器质地轻巧坚固,色泽鲜艳古朴,耐酸,耐热,耐碱。“举之一羽轻,视之九鼎兀”是郭沫若对它的赞美。建国后的数十年里,福建漆器也一直是足以代表我国工艺水平的国宾级礼品和大宗出口产品,与北京景泰蓝,江西景德镇瓷器并称为中国传统工艺品的“三宝”。
在福州可以看到不少消费场所以漆器为装饰
如果放在长达7000年的中国漆史上考察,脱胎漆器还显得很年轻,它只有300多年。福州人至今对漆匠师傅沈绍安怀有无比的敬意,清初,中国漆器看似繁荣,实则已经进入衰落期,汉夹纻、唐平脱、宋素髹、元雕漆这四项绝活只剩下雕漆一项了。明时,大量漆匠反倒去日本学习漆艺,作为港口的福州,因此成了漆器的集散地和艺人集中的城市。沈绍安这位漆匠在双抛桥开了一家漆器店,生意勉强,为维持生计,他不得不去寺庙或官宦人家揽些活。有一次他偶然发现寺庙里的匾额,内芯木头已经腐朽,但用漆灰夏布裱褙的底子还完好无损。于是从中受到启发,回家后仿照旧匾,用泥土塑出模型,在模型外裱上夏布,涂上大漆,等漆干后脱模,再行髹漆上色。经过反复试验,领悟了失传几百年的夹纻漆器技法,最终发明了脱胎漆器。
沈绍安没有停止探索,他改用极细的麻布或丝绸糊胎,形成的漆胎与原泥基本一致,质地非常轻薄,漆面的绘彩就容易传神鲜亮,花卉人物犹如活生。由沈绍安进贡朝廷的脱胎菊瓣形朱漆盖碗,壁薄如纸,厚不及毫米,乾隆帝见后龙颜大悦,亲自在盖碗内外用隶书填金题诗一道:“制是菊花式,把比菊花轻,啜茗合陶句,纻露掇其英。”
脱胎漆器的问世不仅为中国漆器行业注入新时期的特点,也使福州一跃而成为漆器名城。要知道,福州本身并不产大漆。
日本漆艺师在漆器上描金
天然大漆从树上淌下来时是乳白色的,与氧气接触后慢慢转黑,故而中国人很早就用“漆黑一片”来形容黑的程度。战国、两汉的漆器大多用朱砂与黑色相配,正是为了调和色泽,形成强烈的视觉效果。沈氏脱胎漆器虽然轻薄,但色泽稍嫌单调,族传家承至第五代时,沈正镐、沈正恂开始试制成功将真金真白银碾成粉末调到漆料中去,并调研了米黄、葱白、古铜、天蓝、果绿等颜色,大大增加了漆器的观赏性。从此,脱胎薄料髹绘漆器产品几乎占据清末以后福州漆器的半壁江山。1898年,沈正镐、沈正恂将漆器送到巴黎参加世博会,一举获得金奖。此后,福州沈氏漆器又在先后多伦多、柏林、伦敦、费城等8届世博会上获奖。光绪31年(1905),慈禧太后授予沈绍安五代孙沈正镐“四等商勋,五品顶戴”,宣统二年(1910)又晋升沈正镐、沈正恂为“一等商勋,四品顶戴”。清末民初,沈家老铺的一件漆器可卖到七八百块银元。而薄料髹绘技术在巴黎世博会后被西方国家用于近现代金属喷涂工艺,尤其是家居器具和汽车制造业。新中国成立后生产的第一辆红旗牌轿车就采用福建漆工艺来装点内饰。
危机来袭,大家一哄而散
建国后,沈氏兰记漆器店改制为脱胎漆器公司,著名漆艺家高秀泉、李芝卿在设计、髹饰艺术等方面都取得突破,作品荣获全国漆器造型设计一等奖,并为人民大会堂福建厅、台湾厅用作主要装饰品。
陈碧玉向记者讲了一个故事:1959年北京人民大会堂落成,国庆10周年那天,周恩来总理陪同外宾步入宴会厅,指着门口一对高达两米的古铜色大狮子说:“你们信不信,我可以把它们抬起来。”说完真的将其中的一只抬了起来,在场外宾无不惊呼。周恩来说:“并非我力大无穷,而是这只狮子本身并不重,它是福州的仿紫铜脱胎漆器,身重只有几公斤而已。”
从此,福州脱胎漆器的名声更加响亮了。
但是在上世纪80年代,漆器与国内几乎所有的传统工艺一样,面临大面积市场萎缩的世纪末危机,能正常生产经营的比较有规模的不足10家,再后来,其“王牌部队”——福州第一脱胎漆器厂和第二脱胎漆器厂相继倒闭,实行转制,漆工下岗后要么去家庭作坊帮忙干些零活,要么转入家庭装潢行业。厂里的存货一度以一二折抛售,贱如柴薪,令老职工们潸然泪下。
“原因是多方面的。”陈碧玉对记者坦言:“60、70年代,中国漆器还是很风光的,在每年两次广交会上还是国家创汇的主打品种。日本人也经常到福州来学习观摩,我们在关键技术上是保密的。今天日本漆器的不少工艺是从我们这里学到手的,但我们好几种秘技他们始终不会。比如薄料、弹染工艺,一定要以少女手掌最细嫩的部位来做,才能将掺有金银箔粉的彩漆均匀地抹在漆器表面,使其过渡自然。再比如勾画金线,那支特殊的笔是用入冬后从老鼠背上采集的毛做的,十几根做一支,甚至三五根做一支,纤细而有弹性,如此才能画出神采来。这种笔日本人不会做,想从这里买,厂里不给。当时台湾同胞也来学,这个我们就比较慷慨。但是后来外贸放开了,垄断局面被打破,大家看到漆器有利可图,一哄而上,大小工厂开了许多,资源、技工出现了紧张。在激烈竞争的态势下,有些人就用上了腰果漆和化工漆,以降低成本,缩短工时。鱼目混珠的产品在市场上低价倾销,加上消费者和批发商一再压价,这样一来劣币驱逐良币,‘一脱’、‘二脱’入不敷出,产品也卖不出去了,大家一起死光光。”
其时,日本和台湾的收藏家纷纷到大陆低价收购福州漆器,连机场免税店里的商品也被买空。为此,此间媒体发出声声哀鸣:“中国漆器彻底完了,今后要看中国漆器,只能去日本了。”
欲解倒悬,供需双方齐努力
为缓解这一倒悬之势,头顶经委副主任冠冕的陈碧玉又被福州市政府任命为市工艺美术行业管理办公室兼市工艺美术研究发展中心主任,开始对漆器行业进行保护和发展。她先以“二脱”为漆器工艺保护基地,召集了一部分在家赋闲或在家庭作坊里打工的漆工和技术人员,还辟建了一个漆器制作工艺流程窗口供游客参观。不久在陈碧玉的主持下建成了国家传统工艺地理标志,2006年福州脱胎漆器被列入中国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7年福州市政府有关部门颁布了脱胎漆器生产的统一标准。现在,基地设有产品陈列室,展示历代大师的作品,一般产品也有出售,从几百元到几千元不等。
在车间里,记者看到工人们做的产品还是传统的,器型与图案就那么几种,披麻披灰的程序一丝不苟。记者还看到了数十件佛像,有的甚至高达两三米,金箔贴满。据工人说都是庙里订的货,生意不错。
脱胎漆器产品生产的周期比较长,工艺复杂,劳动条件艰苦,对技术要求又特别高。一件漆器按工艺须上几十道漆,每道漆得干了之后再上后面一道,阴干时对天气的要求也很高,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阴天最佳,为此工人们得常常加班。画一个高一米多的瓶子,比如富贵牡丹,工笔满工,一个熟练工人得画一两个月,得3000元。
一位老师傅对记者说:“干我们这一行,过去都是师承的,你得有一两招绝活才能吃饱饭。但是师承关系也有缺陷,技术总是上不去,师傅得留一手啊。现在有美术学院开了漆艺系,比如广东美院、清华美院和本地的闽江学院都有,但学生毕业后都不愿干这一行,太苦太累。室内不能开电扇,更不能开空调,一切顺其自然。那个脏啊,还有刺鼻的味道。有人受不了,只干了一天就走人了。每个人对大漆这东西都要过敏懂不懂?浑身起泡,奇痒难忍,还不能抓破,一破就出水结疤,每个漆工都得熬过这一关,有的人一辈子过敏。今天的孩子怎么受得了?他们转行啦,搞设计或家装啦。”
陈碧玉补充说:“别说大学毕业,中专毕业生都想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看一天,图舒服。现在的就业结构和就业观很成问题,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当白领,轻视手工。而在日本,漆艺师动不动就成了人间国宝,整个社会对传统工艺都无比尊重。我早就呼吁过,政府对工艺美术要扶持,如果你选择传统工艺,学院就包下你学习期间的所有费用,毕业后入行工作也要有基本保障。现在我们实行大师津贴制度,确定了几名工艺大师,他们带学生的话,我们就给500元津贴。”
去年中央电视台在福州拍了几个星期,做了一档节目《天趣人意》,专题介绍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福州脱胎漆器,播出后效果很好。有一批收藏家跑到福州来找漆器,价格一下子翻了几倍,早几年贱卖库存的厂家都后悔不迭。
在福州记者遇到一对在闽江边上开茶庄的年轻夫妇,他们早几年就收了许多漆器和漆画,其中不乏大师的精品。“升了,十倍都不止啊!”
更有代表性的是上海漆器收藏家刘国斌,是一家著名跨国公司的东南地区总经理,后他又与朋友合伙创建了一个外贸公司,在福州有了相当的积累后就进入艺术品收藏领域。2004年的有一天,他们与一位即将去加拿大移民的朋友说起此事,希望他回购中国流散文物,朋友建议他们购买价格处于谷底但很有市场潜力的漆器和漆画。并将他们引见给福州漆艺家唐明修,唐明修为了探索漆画创作的更大可能性,效法古人大隐于市,在福州的“后花园”北峰苦行僧般地住了11年,独自与大漆对话。刘国斌去拜访后大受感动,从此结为挚友。加之唐明秀的作品路子很正,对材料与工艺的研究很透,作品体现了不同凡响的品质,他与朋友就斥资购买了一批,现在这批作品升值至少五六倍。为收藏与推广漆艺,刘国斌与他的朋友还成立了一个漆艺公司,准备像星探一样去发现有潜力的漆艺家,将他们的作品包装后推向更大的市场。
八闽藏宝,但今天看来,也许不再是软木画、牛角梳、宁化八干,甚至也不再是英国女王访问香港时撑过的油纸伞,而是寿山石,10年来涨了几百倍,就因为这种印材与火起来的中国书画艺术有关。那么漆艺,或者是纯粹审美的漆画,或者是时尚的生活器具,也一定有美好的前景。一门艺术,要它火起来至少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人才(创作者),一是市场(消费者)。但漆的突围,说到底是艺术观念的突破,艺术观念一新,才能开拓新的市场、培育新的消费群体。
中国漆器的复兴,已经进入当下历史与文化的机遇,艺术家与市场都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