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叠石造园之叹(且说收藏)
叠石造园,这些年已然成为难题。不是大家不想造,而是因为资源匮乏,无法延续过去的辉煌。
先是物质的匮乏。传统叠石的石种,如太湖石等各方面品质优秀的佳石,在清代就是稀缺的资源。其他如黄石、英石、灵璧石、北太湖石等等,现在能用的,基本也都只适合做些边角。堆山景、塑峰峦、造洞府、拟崖谷,这些在传统造园中常见的手段,到现在都很难再有所实践。诸多原因造就中国人对待资源的模式:先是源于痴迷而过度拥有,接着无节制地迅速消耗,然后面对匮乏的窘境手足无措……传统叠石就身列其中。在历史上掀起波澜的大部分名石,都注定成为了历史的遗迹。
再是人才的匮乏。现代社会,不要说已经没有多少人熟谙造园的完整知识,就是园子里石头的那些事,包括产地、运输、叠加、命名、赏玩等,也少有人了解了。如今再说到挑、蹲、飘、扣、卡、环、卷等术语,大概都会让人感到生僻和冷涩。明清两代,江浙一带叠石的专家,都是当时文化界的顶级人物,像画家文征明和石涛。有了他们的参与,堆石头——这看似小孩也能够玩的简单事情,变得充满艺术创造的魅力,诸如画意、情感、天地观、文学描述、社会的普遍认同等各个方面,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成为中国文化重要的代表之一。他们的作品,怎能是普通的工匠可以比拟的?没有如此文化水准的人参与,是难得有优秀作品问世的。
传统技艺可以被忽视,但要恢复传统,花上十倍百倍的价钱,也往往于事无补。几十年来,除了一些经典园林的保护和古旧园林的修缮,园林的复制也不断出现,看似继承了传统,但过去园子里天、地、人紧密联系的内涵,都被抽干抹平了。没有灵魂的园林,也就是躯壳罢了。
当然,也有人找到缓解的理由:毕竟时代不同了,没有必要再走原来的老路。因为花再大的力气,顶多是为古人的创造做条注解,何谈超越?所以应该造有时代特色的园子,而不是其他。这个道理无可挑剔,可面临的挑战是巨大的。
在新园子里,苏州博物馆[微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尤其抢眼的,是进门院子水池对面的那一片“现代假山”。这是由贝聿铭设计的叠石。它看似经典,像极了五代董源画中的江南,但仔细琢磨,又充满了变化,极其不传统——比如,由原来带孔的奇石,变成了平面的普通石头;由原来的多面观,变成了一面观;由原来的近玩,变成了远观……概括地说,由原来的雕塑,变成了画。甚至“假山”前的一汪清潭,也成为间隔画与人的玻璃,而水中游鱼引出的涟漪,嗖地化作玻璃的折光。再往里走,这个园子有更多的惊奇——百转千回的委婉,变成漂亮、简洁的线条;幽幽清冷的神韵,幻作光和影的协奏;甚至江南少许凌乱的转折,也被这干净、果断的态度所更替。这位世界著名建筑师的改动,既为他带来赞誉,也有很多争论。从传统的角度,这个园子已经不那么纯正,甚至在不经意间,总是冲撞出西方现代主义的气息。我不想否认他对传统的热爱,但更想提出疑问:这个园子是中国园林在未来发展的方向吗?如果是,我们是就此转向吗?如果不是,今天的中国人还能看到其他可能吗?
不叠石造园以后,很多急功近利者想到一个糟糕的办法。他们把石头运来,放在一些中小城市的广场,或者一些单位、公司靠近大门的院落,就当是造了一个园子。这种情况在中国到处可见。越来越大和越来越多的巨石景观,成为它们的标识。实在要感谢现代化的工具,以及现在中国良好的交通状况,因为哪怕是短短20年前,那些往往比“青芝岫”还大的石头,要想开采或者运输都是非常难以实现的。
可是,大量石头从它们的产地运出,并不代表其中也出现了大量优秀者。一方面,山水不再是原来的山水;另一方面,一些人对石头的审美,实在是没有令人恭维的资本。从开始的灵璧石,到北太湖石,然后是长江石、泰山石,最后是不知名的、被改造和打磨得不堪入目的各种石头,它们一般被刻上没有任何文学和书法含量的名字,刷上刺目的油漆,成为某个“领地”的门脸。原本被细分的点峰、补峰、屏峰、引峰、座峰,一股脑地被这孤立的独石所霸占。其拥有者的实力,可以通过石头的大小、奇怪程度以及价格来判别。原来那些人对石头的情感,只需要它们足够招摇。
我焦虑的是这些石头的未来。它们不可能成为我们心目中矗立着的奇峰。它们只是建筑的一部分,甚至卑贱地沦落为建筑的材料——建筑消失,它们就必须消失。它们不再是饱含文化意味的中国石。当智慧不在的时候,它们就只能是块冰冷的石头。
它们最好的命运或许还是应该待在原地。在原来的山水间,它们至少还是淳朴自然的一部分。而在城市里,因为时代的步伐,它们随时可能被抛弃,然后成为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