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6日,京郊,大漆园。76岁的乔十光在客厅的画案上练习绘画,灰褐色的小猫静静地卧在旁边的木椅上。不大的房间内,摆满了他创作的各种漆画、国画和书法作品,墙上有吴冠中和王世襄分别题写的“大漆园”。院子里,高过二层楼顶的漆树迎风挺立,深秋中已渐渐泛黄的竹林在门外瑟瑟作响。
乔十光出生在馆陶县农村,说是山东人可以,说是河北人也行。因为他小时候馆陶归属山东,后来划归河北。他原名乔士光,因决心钻研漆画,所以把名字中的“士”改为了“十”。在象形文字中,十就是漆。为漆而生——是人们对乔十光的评价,他亦被公认为是中国漆画艺术的一面旗帜,被誉为“中国漆画第一人”。
乔十光的艺术启蒙是在家乡完成的,他儿童时期跟随叔叔学习柳体书法、跟着老师用铅笔学画国画,到中学时遇到美术启蒙老师张厚进,得以于1956年考进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师从张光宇、张仃等先生。当时的中央工艺美院聚集了一大批艺术家,庞薰琹、雷圭元从法国留学归来,不仅有西方“洋”的艺术修养,而且对民间艺术有深入的研究。张光宇、张仃则是土生土长的艺术家,崇尚民间艺术,但对西方“洋”的艺术并不陌生。他们打出民族、民间的旗帜,也就是“装饰风格”的旗帜,与当时以苏联写实主义为时尚的艺术主流相抗衡,使乔十光深受其益。正是在这种提倡民间、民族艺术,张扬东方精神,同时也不排斥西方现代艺术的宽松氛围中,乔十光接触了大量中外装饰艺术和民间艺术,并到故宫[微博]等博物馆参观临摹实物,到杨柳青镇学习民间年画,到敦煌莫高窟、北京法海寺临摹壁画。1961年,乔十光留校读研,并立志于漆画创作,师从庞薰琹。
乔十光的早期作品体现了打破工艺与绘画界限的创作方向,注重把漆的工艺转化为绘画的语言。从上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他一方面对传统漆艺的装饰性和形式美作了深入研究,另一方面,把艺术形式的探索和当时的主题创作氛围结合起来,首创性地用漆画的手法来表现一些重要主题,从而使漆画成为整个时代美术的新品种和有机部分。改革开放后,乔十光开始寻找中国艺术与西方艺术的契合点,逐渐形成了讲究艺术形式、追求装饰风格的美学观念,形成了鲜明的漆画风格,对当代漆画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他晚年的作品更注重中国文化的抽象性与艺术表达之间的融合,创作了很多抽象绘画。同时,乔十光还培养了大批的漆画人才。他将自己的创作经验分解为大量的漆画制作技巧切片,为漆画教学提供了直观教材,奠定了现代漆画教育的理论基础。
2002年退休后,乔十光身患帕金森病,面临着失去工作能力和生活能力的威胁,但他仍然坚持漆画、水墨和书法创作。近期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展出的“漆墨春秋——乔十光漆画艺术五十年全国巡展”,即有他近两年来创作的数幅作品,尤其抽象漆画更为惊艳。“我一直在探寻漆画发展的道路。有的学生建议我保持自己的装饰写实风格,不必探索新的方法,强化既有的风格即可。家人也反对我进行抽象创作。思前想后,我不甘于原地踏步,坚持追随自己的内心,继续探索之路。我理想中的抽象,不同于前人的抽象,既不同于康定斯基,也不同于蒙德里安,既不同于吴冠中,也不同于赵无极、朱德群。我在极力寻找个体独特的抽象面目,具体是何种面目,尚不知晓。”乔十光说。
美术文化周刊:您大学时代的老师有张光宇、张仃、祝大年、庞薰琹等先生,他们在艺术道路上给了您哪些指点?
乔十光:我的大学老师都不是从事漆艺的,只有雷圭元先生涉及过漆艺,他们都没有直接劝导过我从事漆画。但当我提出以大漆作为壁画研究主要材料的研究生学习计划时,他们都是积极的支持者,因为他们对中国文化有着全方位的把握。当时还是“右派分子”的庞薰琹先生敢于承担责任,亲手帮助我制定了3年学习计划:先掌握技术,再说艺术。先到福州向民间匠师学习,再到四川向现代漆艺家沈福文先生学习。遗憾的是,因文化大革命前的政治气候,去四川的愿望未能实现。张光宇先生拖着病体对我说:“你的计划很好,学习壁画就要研究我们民族的材料,漆之外,还有陶瓷。”雷圭元先生亲自带我去福州向民间匠师学习,当时我下工厂、拜师傅、学地胎、被漆咬……他都有目睹。
难忘的事情有很多,比如我在福州学习回来,带回三、五件作品汇报,时任系教研室主任的庞先生看后默不作声,却在全系的师生大会上表扬:乔十光能“化”。我又拿去给张光宇先生看,他把同院住的王世襄先生找来。王先生对我的《苏州风景》大加赞赏,说:“吸收了中国水墨画。”住在同院的黄苗子、郁风也都看了。后来郁风组织出国画展时总忘不了我。黄苗子给我题过词“古漆新花”,予以鼓励。张仃院长任职期间,在外宾接待室,总忘不了点名要挂我的漆画。这些老师对我的大力支持,使我在漆艺这条路上一直走到今天。
还有一件趣事我至今难忘。我上大学二年级时的一个寒假,在故乡年集上收集了一批很有特色的民间纸马,只印了一个黑色版,剩下的全是手绘,大红大绿、大黄大紫,对比强烈,粗放的不得了,很有野兽派的趣味。我挂在教室的课桌旁,被张仃院长发现了,他非常喜欢,便通过系秘书袁运甫先生拿出自己收藏的苏州等地的民间年画来交换。很长时间都挂在他的客厅中,与黄宾虹、齐白石等大家的画作挂在一起。这件事对我鼓励很大,让我在装饰风格的道路上越走越坚定。
美术文化周刊:您被誉为“现代漆画艺术的开创者”,中国传统漆艺向现代漆画的转型过程中最难的是什么?
乔十光:从传统漆器到现代漆画,并不是自发的继承,而是由画家、设计师在漆艺匠师的帮助下自觉开发的结果。这些画家和设计师具有较高的绘画能力和艺术修养,不但能够创造性地运用传统技法,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所带来的对审美观念的转变和对漆画题材的拓展。传统漆艺要想走进当代人的生活,就必须具有当代性,适应当代人的审美,要在艺术风格上出新,而在材料上要恪守传统,坚持运用天然漆,也就是大漆。
近些年来,漆画有了很大发展,队伍壮大了,作品多了,水平也提高了,但最大的问题是,很多人偏离了天然漆为主导的轨道,提倡用“代用品”,使用聚氨酯合成漆,甚至使漆画走向综合材料。不是说综合材料不好,漆画队伍中出现一些使用综合材料的画家是好事,但是如果大家都去搞综合材料,漆画就会受到威胁。对于漆画来说,合成漆只是大漆的补充,如果动摇大漆在漆画中的主导地位,漆画画种就有消亡的危险。
美术文化周刊:作为艺术品,漆画具有哪些优势和劣势?
乔十光:漆画的劣势是制作周期长,成本高、材料贵,容易使制作者皮肤过敏,得皮炎。同时,它还具有地域性局限。从国内看,主要集中于几大漆器产区,从国际看,局限于具有漆艺传统的亚洲国家,这种区域局限性,制约了漆画的发展。漆画的优势是耐久,保存时间长,表现力丰富,风格多样,如写实、装饰、抽象等各种风格都可以表现,各种手段都可以运用。同时,漆画的视觉效果很好,它的材料也可谓多种多样,包括金、银、贝等贵重材料,都是美材,可以说雅俗共赏,非常养眼。
美术文化周刊:目前国内的漆画创作、展览和人才处于怎样一种状态?
乔十光:就漆画而言,它必须接受漆和画两个方面的制约,只见漆不见画不是好漆画,只见画不见漆也不是好漆画,这是漆画难的方面。所以几十年来,虽然漆画有了很大发展,但仍是小画种,作者少、作品少,与之相关的展览活动更少。而对漆艺相关知识的欠缺,也阻碍了评论家们对漆画的广泛介入。
漆画的创作人才需要具备漆艺和绘画的双重素质,很难培养。漆画虽然和工艺、手工艺有关,和民间艺术有关,但它却属于绘画,它有着和一切绘画形式相同的特征,如素描、色彩、图案、设计、雕塑这些基础技法,也是学习漆画的基础,所以漆画专业更应该设立在专业美术院校的绘画系。
美术文化周刊:您刚刚向清华大学捐赠了500万元设立“乔十光漆画艺术创新奖励基金”,能否谈谈设立该项基金的初衷?
乔十光:这项基金是面向全国大学生的。一件漆画作品的制作工序十分繁杂,从制胎骨、褙布、刮灰、涂漆到研磨等有二十几道工序,装饰阶段则更为复杂,要依照不同技法有步骤的进行,最后还要推光。所以完成一件作品往往要用上一两个月的时间,就像创作一个工程一样,是非常艰难的事情。所以,我希望能有更多的年轻人加入到漆画创作中来,为我国的漆画发展探索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