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年前的《神奈川冲浪里》重新解读

神奈川冲浪里

　　文/孙琳琳

　　“我从6岁就开始喜欢临摹，到了50岁左右作品就常出版，但直到70岁都还没画出什么值得一提的作品……希望到了80岁时会有长足进步，110岁时信手拈来就能画出栩栩如生的事物。”1831年，71岁的葛饰北斋画出了《神奈川冲浪里》。

　　有人说巨浪代表自然的伟力，也有人说它是令人心醉的美景；有人说船夫正奋力抵抗，也有人相信他们只是随波逐流。《神奈川冲浪里》是史上最著名的日本画之一，葛饰北斋在他的时代便凝练出人与自然关系的谶语。

　　葛饰北斋完成《神奈川冲浪里》后4年，这幅画就被江户时代的日本人化用在报告富士山地震的宣传单张中。日本地震灾后，这幅画又先后成为《南方周末》、《第一财经周刊》等媒体报道的封面。北斋的原作是美景，后人却凭滔天巨浪一再将其解读为灾难。

　　1831年，71岁的江户画匠葛饰北斋创作了日后成为经典的《神奈川冲浪里》。包括这幅画在内的《富岳三十六景》，在当时救了潦倒的北斋，日后又将他的名字深深地刻在西方艺术史中——19世纪欧洲的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画家，不少都是尊崇北斋的忠实“门徒”。

　　西方人的灾难，东方人的审美

　　浮世绘是日本江户时代绘画的主流，这种绘画题材大多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民间风俗和风景名胜，主要通过木刻版画表现。《神奈川冲浪里》即是浮世绘中的杰作。葛饰北斋使用了舶来的新颜料普鲁士蓝描绘巨浪，浪头高高昂起，正碎裂成雪白的浪花。远处富士山依稀，山顶的雪线表明此时正是春天。两艘渔船正在东京湾的巨浪里航行。

　　西方人大都认为，这幅画充满戏剧张力，是19世纪的灾难片。船上的人随时会被大海吞噬，你越细看，就越陷入恐惧和不安。甚至有人怀疑这些巨大的浪正是由海啸引起的。

　　北斋画的到底是不是海啸？伦敦大学皇家理工学院教授克里斯·斯万(Chris Swan)在接受英国广播公司采访时否认了这一点：“可以确定北斋画的并不是海啸，海啸的波峰很长，产生的浪头不一样。画中的超级大浪应该是许多波浪叠加而成的异常波。”

　　与西方人不同，东方文化语境里的人实际上大都觉得《神奈川冲浪里》赏心悦目而没有一丝恐怖。“三十六”是吉祥数字，富士山是日本人的“圣山”，葛饰北斋创作《富岳三十六景》的初衷，应该是给人以美感。画中的船夫虽然迎着巨浪，却被画成稚拙可爱的样子，北斋赋予他们的身体语言是充满了幽默感的，他的创作初衷不可能是表现一场灾难。

　　因为日常生活与海洋息息相关，日本画中，翻滚的海浪和飞溅的浪花一直是重要的创作题材。而在众多的画“浪”人中，葛饰北斋是特别用心用力的一位，也是将西方技法和日本传统融合的高手。北斋画浪花可追溯到18世纪末，当时神奈川县江之岛的海滨是他惯常描绘的地点。起初他画的浪花很小，逐渐越画越大，并且除了专画海浪的风景画，他也不时在各种美人画中将海浪作为背景。《神奈川冲浪里》的巨浪，被后世人形容为“鹰爪浪头”，是葛饰北斋画浪的登峰造极之作。

　　这世界闻名的巨浪，也并非单纯的风景画。说起来，《富岳三十六景》中，只有《凯风快晴》是风景印象之作，其他风景都有人类活动的影子。这也正合了江户时代人们对艺术的趣味——活在当下，重视世俗生活。

　　江户时代的“毕加索”

　　画“浪”的葛饰北斋是一个不肯循规蹈矩的活跃分子。据说他一生之中搬家近100次，改名也改了30多次，以至于后来没人说得清他的本来姓名。

　　在当时的日本，名号是画匠的招牌，改名会影响生计。北斋先是放弃了“胜川春朗”，继承了“表屋宗理”，不久就把名号让给徒弟，改名“北斋辰政”，这名号刚为人所熟知，7年后，他又改称“葛饰北斋”……70岁重出江湖，北斋使用的又是“为一”的新名号。不管使用什么名号，北斋总能又红起来，他是那种不提名号也能让人心甘情愿掏钱买画的高手。

　　作为一名浮世绘画家，葛饰北斋一生至少创作了3.5万幅作品，并给167种437册书籍作过插画。北斋好奇心强，不断尝鲜，从鸟兽鱼虫到山川草木，从日常劳动到春宫男女，都是他感兴趣的题材。早年，北斋跟随师傅胜川春章接触胜川派，后又钻研狩野派、土佐派、宗达光琳派，中年以后，又在同代艺术家司马江汉的影响下迷上西洋画。对各种绘画风格，北斋都敢大胆尝试，大英博物馆亚洲部日本馆负责人蒂姆·克拉克(Tim Clark)认为，北斋多变的风格和毕加索非常相像。

　　葛饰北斋十几岁时已成为制作版画色板的高手，70岁之前，他已是名头响当当的画匠，也衣食无忧。没想到，退隐10年后，北斋不得不重新拿起画笔和刻刀。“我孙子越来越挥霍，而且行为日渐不检。”北斋在回忆录中写道。50多年辛苦工作攒下的家底很快被败家子输光了，1830年春天，北斋被迫搬到寺庙中暂住，饥饿又激活了他的艺术细胞，《富岳三十六景》就诞生在这个时候。

　　36幅从不同季节、角度表现富士山的《富岳三十六景》，一出版就大受欢迎。76岁的北斋重获新生一般，他写道：“我从6岁就开始喜欢临摹，到了50岁左右作品就常出版，但直到70岁都还没画出什么值得一提的作品，73岁时约略掌握了花草树木的生长、虫鱼鸟兽的结构，希望到了80岁时会有长足进步，90岁时更能参透万事万物的原理，到100岁时达到艺术炉火纯青的境界，110岁时信手拈来就能画出栩栩如生的事物。”

　　他的技艺已是顶尖，却相信头顶仍有上升空间。1849年，90岁的葛饰北斋在弥留之际说：“要是老天让我再多活10年，甚至多活5年，我就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画家了。”

　　春宫与妖怪

　　在艺术的世界里，北斋的确是一个“画狂人”(北斋自号)，不断掀起“巨浪”。

　　关于他的传奇很多，比如在120张画纸连接而成的大纸上画了一个大达摩，或者在一粒米上画了两只小麻雀。他一生创作过数不清的插图、画谱、版画，更是第一个使用“漫画”一词的人。用漫画来描绘动态故事，北斋是鼻祖。1814年开始，北斋陆续出版了15卷本3000多幅漫画组成的《北斋漫画》，教授时人绘画技法。

　　说到《北斋漫画》，1981年，日本导演新藤兼人真的拍摄了一部名为《北斋漫画》的电影，将葛饰北斋戏说成一位情爱生活多姿多彩的浮世绘艺术家。片中的北斋偶遇神秘的性感美女阿直，并以她为模特创作出大受欢迎的春宫画。有人评价《北斋漫画》展示了真正的性之美，建议看过网络艳照的人都来看这部电影洗洗眼。

　　北斋流传最广的春宫图是《章鱼与海女》，这幅画据说是北斋90岁时创作的。2009年，葛饰北斋的9幅春宫秘戏图出现在纽约佳士得，这些创作于北斋盛年时期的浮世绘每一幅都不做作，如北斋自述，“步步以心写成而得之自然”。

　　除了春宫，葛饰北斋也画了不少妖怪。据说他常写生刑场上的尸体和打得头破血流的武士，这些画稿后来都被用在《皿皿乡谈》、《百物语》等作品中。《百物语》是北斋为鬼怪故事所绘的插画，里有日本最丑的女人阿岩、坐在井边数手指的女鬼阿菊，还有满眼血丝的木皮妖怪小平二……这些形象是北斋的幻想，亦是他对人间冤屈的不平则鸣。

　　北斋的真实生活里到底有没有美女和妖怪？他的回忆录里并没有提及。抛开一切戏说与传奇，他留给世间的形象始终是一个勤奋的老头，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一个靠双脚走路、双手谋生的画匠。

　　不朽的艺术是对未来的预言

　　《神奈川冲浪里》有着三角形构图，它乍看之下是日本画，其中隐含的却是葛饰北斋多年关注西方油画的心得。因此，当19世纪中叶日本艺术进入欧洲市场，葛饰北斋的巨浪一下子就吸引了当时最前卫的艺术家们，德加、马奈、凡·高、高更等人都临摹过他的作品。

　　1871年，库尔贝画了《海浪》。1887年，凡·高画了《圣马迪拉莫海景》。1905年，德彪西创作了三首交响素描《大海》，当时，他的书房里就挂着一张《神奈川冲浪里》。

　　对《神奈川冲浪里》感兴趣的不仅有艺术家，还有科学家。他们一直啧啧惊叹于葛饰北斋对大自然的天才感受力。在北斋定格巨浪涌起瞬间的8年后，1839年，法国政府才将银版摄影术公之于众。在北斋画出完美碎形浪花146年后，1977年，法国数学家曼德布洛特(Benoit Mandelbrot)才在《碎形几何学》一书中发表了碎形理论。人的直觉可以去到理性不能阐释的深度，最好的艺术实际上是对未来的预言。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之所以被拿来反复使用，是因为事实一再证明，他猜中了开头，也猜对了结尾。

　　北斋在他的时代从来没有被称为艺术家，他只是匠人，卖一张画换一份口粮，所有生活都在两只手上。但他的例子讲明了这样一个道理：一个人只要做好分内事，历史自会选择那些值得留下的东西。

　　《神奈川冲浪里》曾是价廉量大的印刷品，供日本江户时代的普通人家装饰厅堂。在《富岳三十六景》中，《神奈川冲浪里》是最畅销的一张，一套色版印刷5000多次还在使用。不过，就是这么一张当年进入千家万户的装饰画，今天却一画难求，大部分都已经毁于天灾人祸。所幸的是，还有少量较好的版本留存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内。肉身不得不死，葛饰北斋的神来之笔代替他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