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黄杨、花梨、紫檀、红木等名贵木料为基底,用滨海特有的黄鱼胶做黏结剂,将象牙、牛骨、贝壳、螺钿等自然物料镶嵌形成图案,是它的基本特征;
立体浮雕式的高嵌,打磨线雕式的平嵌,是它的工艺特色;
山水景物、吉祥花鸟、传说故事、戏曲人物的古典内容展示,深浅分明的色调对比,使它赢得了“几如汉画”的美誉;
曾几何时,它出现在富庶人家的床、几、衣箱、门窗、屏风、茶盘上,成了一种身份的彰显。
它,就是骨木镶嵌,宁波的一门特色手工艺——
□记者 余晓丽 文/摄
关键词:宁式家具
乾隆时期,宁波骨镶迎来黄金时代
陈明伟,目前宁波骨木镶嵌业中,唯一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记者见到他,是在他的紫林坊艺术馆里,古意盎然的曲径、天井、浅池、游鱼,以及不知何处的香炉里,幽幽飘散出来的沉静香气,将炎炎夏日隔在了外头。
在一步一穿越的氛围里,是很适合讲些旧事的。关于骨木镶嵌的前世今生,就这样在陈明伟的讲述中,徐徐呈现出来。
河南郑州发掘的殷商文化遗存中,发现了螺钿镶嵌的痕迹。
唐朝鉴真东渡,携带了珍贵的沉香、檀香木料和一批民间手工艺工匠。在日本发现的唐朝遗物中,有骨木镶嵌工艺制作的茶盘等器物。
这些零碎的片段,可以说明,骨木镶嵌工艺已有相当长的历史。但在陈明伟看来,真正与宁波有关的骨木镶嵌,或者说骨木镶嵌的兴盛时期,却是在清乾隆至道光年间。
“你知道宁式家具吗?清朝时,又称甬式家具,它就是骨木镶嵌的典型载体,在明清时期,与京式、广式、苏氏家具,并称中国的四大家具。”
在紫林坊的展厅里,就有陈明伟口中的宁式家具构件。一套清道光年间的“拔步床前挂面”,由红木制成,表面用牛骨、象牙拼接镶嵌出亭台、小桥、游人、花草,牛骨白润,象牙微黄,加之浮凸错落的浅浮雕技法,让一幅江南游春图,生动立体地跃然眼前,人物的衣纹仿佛还在随风飘动。
陈明伟说,这就是骨木镶嵌的“高嵌”技法,镶嵌进去的骨片高于木质基底,用木雕的浅浮雕手法,在象牙、骨片上进行细部创作。
“要感谢乾隆时期的艺人们,他们发明铜丝锯,后来又改进成钢丝锯,这个工具直到现在还在使用。”陈明伟说,正因为钢丝锯代替了刀具,修整骨片的效率大大提高,所以能表现的图形也更加流畅、细致。
从乾隆时期开始,宁波骨木镶嵌的艺术性得到快速提升,与扬州螺钿嵌、广东象牙嵌并驾齐驱,可以说,它的黄金时代到来了。
关键词:专业工场
宁波民间,它一度成为面子工程
工艺水平的大大提高,使得骨木镶嵌的图案设计,可以向更广泛的领域延伸。
“乾隆到道光年间,出现的作品是最漂亮、最精致的,不仅有画面,还出现了书法,说明有文人参与到设计里来。象牙、高嵌,是这一时期的特征,艺术性和视觉效果都很强。”陈明伟说。
他特别提到了空间、构图。宁波骨木镶嵌工艺的特点之一,就是“散点透视法”,前景不挡后景,平面的画面可以展现立体的空间。
正因其工艺高超,装饰性和艺术性并举,因此骨木镶嵌进了京,成了贡品,如今陈列于颐和园仁寿殿、乐寿殿的宁式八角方茶几就是实证。而在民间,它成了富庶和品位的象征,凡婚嫁喜事,人们都用骨木镶嵌装饰的宁式家具体现排场,富庶家庭更是常年延请住家工匠,在家里精心设计制作骨嵌家具。
陈明伟说,“人活一世,半世在床”,在过去的婚嫁喜事中,最重视的是床,所以以前宁波人给儿子娶媳妇,必备骨木镶嵌的木床,考究一点的还会做“千工床”。家境一般些的,做一张床,可能朝外的部分用料考究些,图案精美些,而背面、隔层则会用一般的材料。
不难看出,骨木镶嵌一度成了宁波人的面子工程。
陈明伟在他所著的《宁波骨木镶嵌》一书中这样记载:至清道光年间,宁波骨木镶嵌业繁荣昌盛达到高峰,专业从事骨嵌的艺人发展到一百余人,出现了大中型的专业制作骨嵌的工场,大部分集中于宁波灵桥门、药行街一带。
关键词:五口通商
外贸订单,终失本土和海外市场
骨木镶嵌的“黄金时代”,结束于鸦片战争。
“鸦片战争对骨木镶嵌的影响非常大,五口通商以后,这个行业衰落得比较厉害。”说到这里,陈明伟的语气充满了惋惜之意。
宁波开埠,骨木镶嵌首当其冲地面临西洋舶来品的挑战,西洋工业制造的铁床等家具,改变了宁波人的购买习惯。这些铁床价格较骨嵌床低,而且舶来品令人有新奇的感觉,越来越多的人便放弃传统骨嵌家具,转而开始买西洋货。骨木镶嵌产品的本土市场,由此大幅缩小。
反过来,洋人却迷上了充满东方韵味的骨木镶嵌,开始大量采购骨嵌产品,不知从哪天起,手工艺人们手里有了“外贸订单”。
陈明伟举了个例子:有个头脑灵光的商人,在上海开店,专门承接洋人的骨木镶嵌订单,再作为中间商,把订单分派给宁波的作坊,你家做这个零件,他家做那个零件,最后由中间商统一装配发货。
海外需求的突然提升,让骨木镶嵌工艺,从高嵌技法,更多转向了平嵌技法:骨片嵌好后,一律刨平,在骨片的平面上运用线雕工艺,刻出人物的五官、器物的线条。这种手法速度快、成本低。
然而,市场的刺激,也造成了产业的畸形扩张。陈明伟说,由于追求产量,当时骨木镶嵌的艺术水准急剧降低,甚至出现了粗制滥造的产品,最终把海外客源也丢掉了。
大批的手工作坊随之破产,到清咸丰时,从事骨木镶嵌的艺人几乎全都改行。宁波手工业界有句行话,叫“雕雕嵌嵌,同师傅下山”,意思是骨木镶嵌与木雕工艺,最早师出同门。骨木镶嵌行业衰落后,很多艺人便转行成为修修补补的木匠。
不过,由于骨木镶嵌有父传子、师带徒的传统,这项技艺还是在民间顽强地传承了下来。
关键词:私人博物馆
非遗传承,要体现更高的手工技艺
话锋一转,陈明伟谈起了骨木镶嵌的现状。
1963年,宁波工艺美术厂成立,一批对骨木镶嵌手艺还有感情的老艺人开始出来带新人,重新研究这门手工艺,总算是把它抢救回来了,并且涌现了郑洪生、陆顺法等一批名家;2007年,陈明伟的“紫林坊艺术馆”初期在宁波老外滩开馆,成为宁波第一家私人博物馆,主要展示历代骨木镶嵌、木雕、书画精品;2008年,在鄞州区委区政府的支持下,鄞州新城区重建紫林坊艺术馆,开馆同年,骨木镶嵌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至此,这门手工艺,在经历了抢救和复兴后,如今正重新回到艺术殿堂。
陈明伟原本要向记者介绍一件骨木镶嵌的得意之作,也是紫林坊的镇馆之宝——万工床。不巧的是,当时展品刚送去杭州展览。
与“镇馆之宝”失之交臂,不过记者看到了陈明伟的另一件代表作:王应麟《三字经》落地大插牌。主体为酸枝木,嵌以牛骨,正面用高嵌技艺,展现王应麟授课,一百个童子嬉戏的画面,背面用平嵌技艺,展示三字经的全文,1188个文字。同样的插牌有三件,一件被温州博物馆永久收藏,一件藏于中国木雕博物馆。
“用非遗工艺来做礼品、旅游纪念品,这不是更贴近生活吗?”记者这样问。
“我始终认为,非遗跟产业化是两码事。产业化无所谓得意之作,有市场就是好,而非遗,我认为一定要原汁原味,是手工的就一定要手工,并且要体现更高的手工技艺和艺术追求。所以我希望多做这种里程碑作品。”陈明伟回答。
陈明伟并非排斥产业化,他的生产基地也制作文房四宝等商业纪念品,可他只是将之作为一种宣称名片,以及博物馆的资金支持。他想做的传承,是少一点匠气,多一点思想,让后人看到骨木镶嵌中蕴含的文化艺术内涵。
下一步,他准备用三年时间,将宁波梁祝传说中“十八相送”、“楼台相会”等九个小故事,设计成高平混嵌的大地屏。他希望,那又是一件足以代表当今宁波骨木镶嵌最高艺术水准的传世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