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明式家具的历史地位和研究现状
明式家具集中国传统家具的精髓而大成,经过经济发展、历朝变迁以及各民族文化的融合,明式家具艺术成就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它不仅注重材料的质地、纹理和颜色,而且善于运用线条的起伏变化和构件的精巧设计来体现家具的简洁明快和典雅柔美;善于用结构来体现中国之“礼”,以及对意境的追求。它所体现的工艺风格已成为传统家具艺术的里程碑,在中国家具史上占有十分突出的地位,在世界家具艺术体系中也独树一帜。
比较东西方文化的研究者认为,主张“主客二分”和“天人合一”是中西文化的根本区别,这种区别造就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取向。前者显得“外露”,而后者偏重于内省、内敛和内求,性格的含蓄成为中国人区别于西方人的一个很大的特点,并成为中华文化美学中的一个审美范畴。
如果将含蓄的特点运用到中国产品的原创设计上,也许就可以打上一种“中国设计”的烙印。明式家具是中国设计史上具有高度艺术成就的代表之一,研究含蓄性在明式家具上的表现,可以帮助我们在现代设计上探求中国自己的设计风格。
二.含蓄的概念及其在其他艺术形式中的体现
1)含蓄的概念
《辞海》中解释含蓄为:a.含有深意,藏而不露。韩琦《观胡九龄员外画牛》诗:“采摭诸家百余状,毫端古意多含蓄。”b.不作正面说明,而用委婉隐含的话把意见说出来。表达的方式并不仅仅限于语言,文字、表情、动作和眼神都有意义,甚至于以“物”表意,如胡九龄是以“画”表意的。
2)“含蓄”在中国艺术文化上的体现
自先秦以来,儒道即并辔而行,一直没有脱离对做人的教化,即便是现代社会,中国人的生存哲学也在经受这一传承因素的影响。在这种教化下形成的中国人的观念与性格会在客观事物和艺术文化的形式构建上体现出来,如建筑、诗词和绘画等。我们后人可以通过对这些客观事物和艺术文化形式的分析,找到中国人的某些性格及其体现方式,综合考证中国古代创造的各种艺术形式。
3)“含蓄”在中国传统建筑上的体现
儒家思想在人们头脑中根深蒂固,因而“礼”被贯彻到建筑等一切事物活动中。中国传统建筑作为一种实体性的“象”,以各种造型形式和象征来表达人对天的敬仰和膜拜。这就是一种含蓄的表达方式,表面循规蹈矩地,却体现了一种内敛性。
相比儒家的稳重,道家要“自由”得多。例如中国古典园林在有限的空间中融汇了天、地、山、水、石和植物等自然景色的缩影,建筑范式不拘一格,通路也曲折往复,在礼制建筑中常用的直线在这里被曲线所代替。在中国古典园林的创造和欣赏中,最高层次的美学并不是一山、一石的存在和雕琢,而是对“境界”的追求,园林中的山、水、路在有限的空间中“移步换景”,留给人们永远丰富的想象。园林中的花窗和洞门形成一个个小巧的“封闭”图形,是“空”的理念上表现,一种诱人的“体验”;一望无际的山、水、路也是“空”,经其引导,观者的心灵得到了净化。所谓“虚其心”(老子语),人融入于天地、自然之中。
4)“含蓄”在中国书画上的体现
国画的“求意”也与“含蓄”在建筑中的体现一样,以“内敛性”和“空”来完成。由于书画是一种平面视觉艺术,因此在表现“空”上要直观得多,但中国书画同样蕴含深“意”。国画在构图上往往是寥表数笔,以虚实、有无来渲染意境。留下大片的空白,它既可以是云,也可以是水和天空等,是作为情绪舒展的空间。
5)“含蓄”在诗词上的体现
诗词的含蓄美,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不言之美”。所谓“不言”并不是不着一字,而是简练、传神地勾勒几笔,点到即止,极富暗示性。含蓄不作铺陈,留下了大片的想象空间,往往具有某种朦胧感,这正是含蓄的魅力所在。
三.含蓄性在明式家具上的具体表现
明式家具的结构形式和特点,既是宋元家具的历史延续,也是借鉴其它艺术形式的结果,特别是深受中国传统的木结构建筑、园林以及宋明时期的文化艺术的影响。
明式家具在形象思维上与西方古典家具不同,强调家具在意境上的渲染作用,善于用写意的手法提取其它器物和建筑上的精华部分而加以简洁和浓缩,表现一种含蓄深刻以形着意的美。值得注意的是,含蓄在明式家具上的体现主要表现在家具构架的辅件和线形构架留下的空白部位,它们虽然不像明式家具的整体艺术形式那样令人关注,但笔者认为这些次要部位同样值得玩味。
1)明式家具体现含蓄性的符号——封闭图形
我们关注的是人们在欣赏明式家具时,通常忽略的细节和空间部位。通过本文的图例分析,发现它们基本上是封闭成“空”,或接近封闭而成“内敛”式的图形。这种封闭可能是一种简单抽象的符号,也可能是由抽象符号构成的连续图案。
2)空之处理
明式家具的结构直接来源于中国传统的木结构建筑,采用截面很细小的硬木材进行榫接,很少采用块材,这与西方古代家具相比,显得很轻巧。由横竖线材来制作家具就会留下了大片的空间,这不是无意义的抽象存在,而是被赋予了深刻的含义,“空”之处理,表明当时人们对空间及其使用有非常成熟的认识。
3)空空映衬
明式家具由于采用线形构架而留下大片空间(见图1),在同一件家具上,空与空之间配合映衬,从一个空可以看到另一个空,使空间产生了丰富的变化,也 “模糊”了空间的边界。有的采用空与空之间的细密排列,如明式家具上常见的连续图案,其处理手法都来源于建筑。中国古典绘画特别是花卉画和山水画讲究远近虚实,以及物与物之间的联系和对照。家具上也是这样,空与空的对比、穿插、铺排与绘画上的空的变化何其相似。绘画通过空的穿插、远近来表现立体感,而家具本身就是立体的,它们都能引发丰富的联想,给人的心理感受也是相同的。与同时代的西方古典家具(主要是板材构造形式)相比,明式家具在空间的变化上显然要丰富得多。
4)规准空间的破除
明式家具的线材搭接后,空间在节点部位普遍辅以牙子(见图2),通常被裁成花草形图案,在整个家具上不占主导地位,仅起到美化作用。牙子的纹样和雕刻十分生动,附加在家具曲线上后,使整个空间乃至家具本身活跃起来,打破了空间的呆板,因而具有特别的含义。椅子下端的空间被称为壶门,在腿和座面之间以牙头、牙条及枨来连接,这同样使方形空间有了变化(见图3),使简约的明式家具给人带来隽永的玩味空间。有时牙子本身也采用透雕的手法,更加丰富了明式家具的空间变化,这是中国家具区别于西方家具的特征之一,而同时期的西方家具更多的是采用雕刻的手法,在家具本身的构材上做文章。另外,明式家具上的牙子还具有加固的功能,这与17世纪西方的洛可可和巴洛克家具上毫无意义的雕饰有本质的区别,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明式家具已蕴含类似现代设计的思想。
4)连续图案
在明式家具中的屏联和架格上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连续性的抽象图案(见图4),构成封闭或隔断的虚空间。这些图案或抽象、或具象、或为一个完整图案的拆分重组,在空间上匀密地排列,分解线形构材所留下的空间,极具朦胧感,蕴含着丰富的内容,令人遐想,这也正是明式家具所要达到的目的。
5)镂空
值得注意的是,明式椅的靠背上或明式案的板腿上常常挖有圆形或椭圆形的空洞(见图5、6),或是镂刻如意、植物等花纹。在明式家具的桌腿之间以枨来加固,枨与桌面间以矮老进行分割,形成奇数或偶数的空间,枨和矮老对腿部空间的分割且用牙条来打破横竖结构,起到丰富空间层次与加固的作用。另外,在高束腰的家具上往往有镂空的迭环洞,这些空的形象与园林中的花窗极为相似。花窗在园林中是一种造景手法,透过花窗内外景致的延伸,观者心境与自然的融合,家具上的“空”能引发人的深思,蕴含着古人超然的想象。
6)内敛
内敛即是隐忍不发,而不发不等于没有想法。文人在中国文化历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应该是最浪漫、最有活力并具创新性的一个群体,但在封建礼教的压抑下,一些人趋于迂腐或成为统治阶级的喉舌和玩偶,或深陷礼制不能自拔,更多的是借用诗词、艺术来表达自己的愤世嫉俗。中国的园林和家具被称为“文人园林”和 “文人家具”,从中蕴含着文人的所思所想。含蓄是一种高品质的美,虽拥有而不卖弄,虽深蕴而不炫耀,这是文人所推崇的高风亮节。因而中国传统的明式家具的一些结构也很好地体现了文人的这一特征。
a.束腰和冰盘沿
明式家具上的束腰是中国传统家具所独有的,在现代家具上很少见,即使是同时期的西方家具也很少见到,更没有大量的运用。明式家具上束腰的收缩变化与现代家具相比,其曲折性体现了内涵所在,这圈收缩形态表现了内敛性。现代家具完全是直接的、袒露的,讲究的是技术之美(见图7),这也是现代家具设计的评价标准。
除了束腰外,明式家具中的桌、案和椅面的边沿(工匠称冰盘沿)也有丰富的层次变化,有束腰的桌面与束腰连在一起,称为叠涩。在其他家具的面板边缘,冰盘沿的变化是层层内收的,从而配合腿和面板的安接。现代家具对这种情况的处理往往是给边缘的两边倒圆角,没有内收,或是直接在边缘交接,这也是明式家具与现代家具的区别。
b.马蹄足
明式家具的马蹄足与外国古典家具呈“S”形的弯腿完全不同,明式家具的马蹄腿呈弓形向内一弯,如马蹄内翻的马前腿;下部渐削与混面起边线,显示其矫健,上体格角圆转过渡,配以束腰显示其强劲与舒展。如作高腿时显得挺拔,有漫步之姿,作矮腿时弯屈,似奔驰之势,蓄势待发很有生气。可见明式家具的腿与西方现代家具的出腿方式有明显差别,形成内敛之势。从马蹄腿的走势来看,它表现出相当的力度,这正是文人外柔内刚气质的体现。另外,明式家具的内敛在腿足之间所围合成的半封闭空间中也是十分明显的(见图8、9)。
c.圈椅
明式圈椅和扶手椅各具千秋,都是明式家具的优秀典范,有内敛性的共同特点。扶手椅和圈椅主要用于厅堂内待人接物,由于传统的封建礼教影响,其家具构成虽然方正稳重,但从这些椅子的俯视图来看,其椅圈和扶手的主要走向也是趋于收缩的(见图10),形成半封闭状,这是一种内敛的态势,说明礼教思想在人们头脑中已经根深蒂固。
d.床
明式家具中的床更能直观地体现内敛的封闭性(见图11)。明式家具中的拔步床如同建筑一样,有廊、有便所,帷幔和蚊帐更像门一样紧紧地包裹内部空间。这是古人真正的世界所在,是封闭的、独立的和“不与外人道哉”的,这与西方或现代家居中床的直白和开敞有天壤之别。
e.裹脚枨和托泥
明式家具中有些非马蹄腿的凳、榻等是由裹脚枨来联接的(见图12)。裹脚枨的作用正如其名,从外部包围四足,而不是像罗锅枨那样在腿上打榫穿入。明式家具中还有一种腿形应用也很频繁,那就是三弯腿,这在明式几案或矮形家具上比较常见,只不过明式的三弯腿常带有托泥(见图13),与西方腿形的完全扩张态势不同。裹脚枨和托泥的运用束缚了原有腿形的外捺,更显家具的力度。
四.明式家具上体现的含蓄性符号——色彩
明式家具上体现的含蓄性符号并不仅限于结构和形式,所采用的硬木材料都具有美丽的花纹和色泽(见图14)。从色彩学的意义上来认识,这些似黄非黄、似黑非黑、似红非红的色调,在空间环境中往往呈现出一种令人舒适的中性色调,虽偏暖、偏冷,但能协调深沉,不懦弱、不刺激、不灰暗、不张扬,使人感受到色彩的无比丰富和含蓄。
五.含蓄的外延
人们是从对自然之美的向往,转至对艺术之美的追求,并进而对自身之美的实现。明式家具就是这样一个载体,成就了中国人对艺术和自身之美的追求,因此明式家具的外显形式蕴含着深厚的传统文化,含蓄性的符号是联系外显形式和传统文化的媒介。明式家具通过这些符号传达出古人对封建礼教的态度,对自由和自然的向往,以及对意境的追求。
在当代社会,自后现代主义艺术思潮出现后,人们越来越要求产品具有文化性、文脉性,讲求传统文化和现代技术的融合。从设计理念上来说,明式家具正是这样的典范,在当时发达的社会经济和文化背景下,明式家具的制作既采用了当时最先进的技术又深具文化性,这与现代设计要求技术之外的文化形式是一致的,代表了中国设计历史上曾经的辉煌与高度。